2015年1月25日 星期日

王道還

王道還/世上本無千里馬

2015-01-25 01:34:34 聯合報 王道還


亞里斯多德是西方生物學之父。不過,現代讀者要是震於他的大名而去讀他的《動物研究》,難免失望。因為全書最有價值的部分早就是生物學知識的建構原理,如同陽光空氣和水,讀者視為理所當然、不以為意。最教人大驚小怪,忍不住奔相走告的,反而是其中的錯謬之處,例如大師寫道:「雄性的牙齒比雌性多,人、山羊、綿羊、豬都這樣。至於其他動物,我還沒檢查過。牙齒多的,通常壽命長;牙齒少而稀落的,壽短。」在轉述過程中,這段話通常簡化成「大師認為男人的牙齒比女人多」,以方便做俏皮的評論:教老婆張開嘴瞧瞧,有那麼難嗎?其實與人親近的動物中,雄性牙齒比較多的,只有馬與驢;雌性往往缺犬齒,因此只有卅六顆牙。三種斑馬中有兩種也是這樣,看來這是馬的家族特徵。話說回來,大師那段話,關鍵句是「至於其他動物,我還沒檢查過」。大師強調的是實地調查。掌握了這一方法,女人的牙齒是否比男人少,即使值得深究,也不難獲得正確資訊。另一方面,像馬這種自古關係軍國大事的牲畜,政治領袖的知識興趣只會比學究還大。擁有現代生物學常識的讀者,反而拘牽成見,有疑處不疑。千里馬即是一例。千里馬與「白髮三千丈」一樣,是修辭產物,但也不是向壁虛構。它確有所本,就是我們對於馬的成見。我們相信馬耐長跑。史上第一位以實地調查判定馬兒長跑能力的人,是西元前六世紀波斯的居魯士大帝。居魯士修建了一條馳道,全長兩千七百五十公里,橫越小亞細亞(今土耳其),直抵兩河流域(今伊拉克)。傳遞緊急軍情文書,日夜兼程,七日可達。根據蘇格拉底弟子芝諾芬的報導,居魯士頗為英明,既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好,以實驗決定沿途驛站之間的最佳距離,結果是廿四公里。我們不妨拿十九世紀的數字做比較。美國內戰爆發前一年開始營運的東西捷郵系統,起點位於密蘇里州,終點加州,全程超過三千公里,郵件十日可達,驛站之間的平均距離是廿公里。可見無論古今,善用馬的人對馬的期待最多只是:以全速奔馳一個半小時。根據運動生理學的研究,馬兒奔馳了十公里之後,表現便大打折扣;強加鞭策,不僅體力難以支撐,筋骨也容易受傷。原來馬並不耐長跑。然而,馬耐不耐長跑這個問題的答案,雖然攸關軍國大計、商業利益,仍然與生物科學無關。相信世上有千里馬的人,必須進一步追問:牠們所為何來?才有機會進入科學的領域。原來馬是大自然的產物,在野外過生活,根本沒有長跑需求。所有草食動物,只需要比獵食動物跑得快一些就能保命。追根究柢,獵食是極為昂貴的生存手段,受解剖構造、生理機制的限制。而跑步對所有動物都是負擔。根據最近的研究,人大概是唯一能以長跑累死獵物的獵食者。亞里斯多德相信自然的運行皆有道理,事實是用以彰顯自然之道的素材。蒐集、整理事實,以實驗確定事實,只是學問的起點。千里馬云云,是連「事實」這關都過不了的說法。有趣的是,人世的運行卻是由這類說法支配的。(作者是生物人類學者,任職於中研院史語所)

台灣獨特色彩在哪?

強迫餵食美學 台灣獨特色彩在哪?

2015-01-25 01:46:18 聯合報 林少英/音樂創作人(台北市)


在舊金山漁人碼頭有個農夫市場,這裡有麵包坊、蛋糕店,還賣有機蔬果,街頭演奏藝人都與漁市場漁人碼頭,有著全然不同的氛圍。一位年邁的爵士豎笛樂手,在餐廳門口對著海、藍天獨奏。除了聽他吹「I left my heart in San Francisco」,就愛與他聊音樂、生活。我問他一些在東岸爵士學院學不到的爵士問題,他描述得很生活又容易懂。再問他,為什麼不在東岸玩爵士,他說孩子都大了,到這裡一邊看海,一邊演奏爵士,享受自在。那陣子,來回舊金山,就是想看看觀光客的神韻,他們怎樣enjoy,怎麼想?觀光的意涵是什麼?有滿足遊客感官(食、聽,聞,行)這些方面嗎?多年前,在達拉斯,那是節奏藍調(R&B)盛行年代,他們百貨公司卻逆向放Bob Dylan清彈清唱老歌的曲子;台灣廣播節目仍都在放R&B。各景點雖然裝潢不錯,但要聽播放對的音樂,實在難找;大賣場更是粗糙,只要過中國年、西方耶誕節,幾首曲子一直播,耳朵都被硬塞滿。我們一直想推展觀光,但是大量印刷,琳琅滿目的宣傳手冊,色彩鮮豔,但令人無法想像,台灣的獨特色彩是什麼。視覺色彩美學我不懂,但我卻主觀從本土植物花草,去尋找色彩。春天來了,台北近郊陽明山滿是艷紅的櫻花,近看大家也許覺得不如日本吉野櫻、垂櫻等美…。從事藝術創作的我,獨愛那片無可取代的原紅色,它的獨特就是顏色單一的張力,也令人有懷舊省思情懷。文人詩人,處在那種氛圍,年代就是直接的感受,流露在作品。小孩閱讀時,從學習中也可經過老師用心設計,融入多元人文的導讀,聯結地景,大自然景色花草,地誌,人物的精神,故事…潛移默化建立小孩自然的色彩美感、感受。對生長的土地自然色彩,先有體悟,就是美學基礎。日本的櫻花大家都愛,但背後精神、背景故事意涵,全然不同,如果孩子小時候培養對藝術價值,只偏重視覺,不聯結人文,長大後能怪他們美感一天天退步,無法分辨?在強迫餵食下的美學,又如何談得上競爭、創新。五月時節,開車在高速公路上,就可遙望整片山頭雪白的桐花;十月到了山上,又是帶有淡棕色,隨秋風搖曳的菅芒,菅芒如白浪,粗壯佇立在九份山頭、蘭陽平原的河口、大肚溪旁,台灣真是有生命力的寬廣遼闊。現在家長都會帶小孩去踏青,就近停在公路旁,看著那片人工花海的波斯菊就開心,小孩大人拿手機拍拍拍。大波斯菊原在墨西哥高原地區的意涵沒人在乎。這幾年,波斯菊比台大人文的杜鵑花,文學院的老樹還上鏡頭、還紅。時空轉變,真正看得到台灣寬廣、愴然、淡泊的色彩,秀麗的綠色水韭,豔紅的櫻花,色彩已然在褪色…混雜。台灣土地不大,經歷過八八水災、土石流,美麗的南橫色彩何時能回來?又不斷引進更多色彩,種植更多花,台灣獨特色彩又在那?人文觀光路要快速發展,還是要回頭檢視省思後再出發?今年特別為宜蘭除夕子時,壓軸演出設計的一部「民間人文音樂故事饗宴」,為考驗年輕團隊,要他們去找有關大自然花草植物照片、農產物的彩色照片給我。結果他們給我看的,是他們拍的人工花海,問我可用嗎?我無言也感概。能全怪這些有心想學習保留鄉土人文的中青代嗎?

2015年1月19日 星期一

平路

綠樹或巨蛋:如果是幸福感的選擇

2015-01-19 01:54:52 聯合報 平路


移走一棵住家邊的樹,你心裡會悵然若失,比較升起一座突兀的現代建築,哪一樣更牽繫著你的感情?人們很少問自己這一類問題,但感情的繫念關乎小市民的幸福之感。至於龐然大物的大巨蛋,有人說它事關世大運的成敗,代表國家榮光與城市驕傲,真的麼?或者你只是習慣而被動地接受這種說法,便任由廠商從中獲利。大巨蛋建案問題重重,柯市長上任後,移樹的爭議揭開黑幕一角,凸顯出合約中各種疑點。關鍵在於,本是文化體育園區,何以變身為超過百分之六十的商業量體?主場館設計原只包括小塊區域,供民眾餐飲與基本消費,後來商場竟愈擴愈大,遠雄以整地為名,推倒了大群老樹。八年以來,遠雄對待樹木的粗暴已不是新聞。先是怪手輾壓直接丟棄,後來在居民抗議下移植,老樹移植的存活率甚低,樹木銀行結果變成樹木墳場…。更可議的是心態,趙藤雄說那些樹很醜,他又說,遠雄做的大巨蛋才叫漂亮,等他的大巨蛋蓋完,台北捷運比現在漂亮十倍以上。問題是怎麼界定「漂亮」,就算一些人覺得美,也一定有人對超大型鋼管建物反胃,覺得它出現在國父紀念館低柔的天空線上十分突兀。比起閃著金屬光澤的現代建物,樹與人的聯繫潛在、安靜而深沉。與我們一起呼吸的綠樹,理當與我們一起終老!當你聽說「護樹聯盟」成員中有人抗爭毀樹的粗暴,不惜變賣家產,只因為曾是光復國小校友,而前半生的記憶,皆與那片綠樹帶有關。讀到這樣的故事,你怎麼不動容?問題根源也在於多年來因循,歷任市長無人檢討,台北是否需要建這個大巨蛋?對大多數市民,日常生活的幸福指標是安全便利的社區、便捷的大眾運輸系統,住家周邊有公園或步道,適於走路、慢跑、騎單車;附近有社區中心,可以打球、做瑜伽、有氧運動等等。至於城市有沒有超大的體育館,對市民的身心康健,其實沒那麼不可或缺。更何況,這類超大建物讓我們的都市空間更形擠迫。走在忠孝東路光復南路一帶,望著被大巨蛋遮蔽的天空,想像未來散場時道路打結的狀況,讓人恨不得逃離城市。不及反省過去,卻可以防範未來。市長獅子既然張開口,對遠雄的合約應徹查到底,以後的首長們才會謹記教訓,仔細考慮每一項大工程的必要性。承認吧,以我們城市人文的深厚度,毀棄一片樹海是個錯誤,畢竟,這裡不是北京上海,不該出現推土機式鏟平重來的劇變!實際上,台北市多這個超大型場館,除了交通瓶頸,未來它的票房與營運都是負擔;相形之下,散落在市區的小場地,無論是古蹟翻新或者巷弄市集,分享與互動都很容易,市民從親身體驗中獲得許多驚喜。事實上,寧小勿大與寧舊勿新的場地概念也是潮流所趨。比起老一輩,在世界各地,年輕世代都更在意行動中的理念。砍樹整地興建大型場館,然後期待他們買票看一場明星球賽?比起老一輩,更多年輕人會選擇單車、慢跑等在家附近時間有彈性的運動。試想,二○一七年到台灣參加世大運的各國年輕選手,若是得知運動場館與住宿房舍的前身,曾是綠油油的一片樹海,又聽說了「護樹聯盟」成員的抗爭故事,外地客在讚嘆東主國的好客與人文之餘,鐵定會心裡有憾的。(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