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9日 星期一

楊渡

寫一種有溫度感的台灣史

1一九八三年秋天,陽明山上陽光燦爛,下午的山風開始有微微的涼冷。
我在圖書館裡,把古老的《台灣民報》找出來,一大本一大本的抱著,到窗戶邊的桌子上,就著斜斜的光,一張一張的翻閱,一頁一頁的尋找,所有與文化活動、戲劇表演有關的報導,都不要放過。

報紙是如此的老舊,蒙著濃濃的一層灰塵。在窗戶邊的桌子上,老報紙翻開的瞬間,那些夾在內頁裡,沉埋了幾十年的灰塵都飄了起來,一粒一粒,晶晶瑩瑩,像許多記憶的精靈,在空氣中飛舞。
古老的印刷字體,雖然被時間沉積得有些蒼黃,微微模糊,依舊可以辨認。
「……且時間迫切,又降雨連綿,不得已演劇終止,而變易為文化講演,以免辜負民眾之熱誠,是夜雖大雨,而聽眾不下千人,其熱心可嘉也。翌夜七時起在媽祖宮內開該地有志者大懇親會,定刻,會員不論何種職業,冒雨紛紛而來會者不下千人,著席後,先由陳煌氏敘禮,次會員五分間演說,來賓演說,餘興有奏樂文化劇(彰化留學生文化劇團一行)第一齣演《社會階級》,第二齣演《良心的戀愛》,至十二時,劇畢,由周天啟氏代表一行述謝,連太空氏吟詩以為告別,最後郭戊已氏述文化劇之精神為閉會辭。當演劇中有柳川巡查部長正式臨監,而無持詳細之腳本,對照取締,亦能得平穩通過,可見當道之刁難證據充分也。」(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一日《台灣民報》)
即使隔了六十年的時空,那時代的反抗熱情動人心弦:至十二時還未曾休息的演講會,在紛紛雨中觀看文化劇而不願離去的上千人的眼睛,如晶瑩之光,在陽明山秋日的空中飛舞。
一九八三年的台灣,台灣史研究依然是禁忌,我想做的「日據時期台灣戲劇運動」,只能靠著有限的資料,甚至從舊報紙中,拼拼湊湊,把無政府主義運動、黑色青年聯盟、張維賢、張深切等人的作品與行跡,依照時間,慢慢連結,構成一幅一九二○年代台灣社會與文化運動的形貌。
從秋天到冬天,整個過程雖然很艱辛,資料也難尋又敏感,但重新看見歷史而開展的視野,尋找到台灣文化人心靈的知心感,以及了解自己的父祖之輩,曾擁有如此豐富的文化內涵,曾參與如此深沉而壯烈的反抗運動,曾和日本的、世界的社會運動合流,一起脈動,那種看見而且觸摸到父祖心靈的感覺,讓我常常獨自徘徊在陽明山的冬雨中,感到一種既溫暖又孤獨的歡喜。
然而,麻煩也來了。我找不到指導教授。研究歷史的學者是有的,但他們不知道戲劇運動要如何著手;研究戲劇的學者是有的,但以傳統戲曲為主,與社會運動結合的戲劇研究,實未曾有過。幾度碰壁後,終於有一位老師指點我說,有此開創氣魄的學者,可能只有曾永義老師。所幸,在曾永義老師的指導下,順利通過論文和口試。
一九八六年之後,環保運動捲起台灣社會運動的浪潮,隨後的解除戒嚴、本土化,讓台灣史與台灣研究成為顯學。然而,一如歷史所見證的,所有過度的壓制一旦放開,就會反彈到對立的一面,直到力氣耗盡,才會再平衡回來。由於戒嚴時代對台灣研究的壓制,它果然走向反面,在「過度喧囂的吶喊」中,台灣、台灣史、台灣文化、台灣意識逐漸變成一種反抗的政治符號,它不再是我最初在陽明山上所感受到的那種來自古老的情感與溫暖,而是一種缺乏溫度的、尖銳如劍的口號。
我知道有些什麼真實的情感正在失落,永遠也回不來了。
2
任何歷史,一旦變成政治符號,就失去了真實性;任何研究,一旦變成媚俗,千篇一律走到相同的結論,就失去了探究的樂趣;任何理念,一旦變成政治的召喚,就失去思想的獨立,而只是動員的工具。台灣史的悲哀在於此。在統獨言論霸權的爭奪中,它不再是父祖的血脈故事,而是交鋒的利劍。
一旦成為利劍,即再無真實的考究,更遑論人性的理解,世情的悲憫,歷史的寬容。可失去了寬容與理解,歷史還有什麼感動人的力量?
例如:〈凱達格蘭大道〉。當政者為了表示對威權的反抗,用〈凱達格蘭大道〉取代〈介壽路〉。但凱達格蘭人在北台灣的生命史,有人去關心嗎?那個曾經和我們生活在這一片相同的土地上,只是和我們隔了百年時空的人群哪,為什麼我們如此陌生?
是以本書中,我特地選了曾在人間副刊連載的〈最後的凱達格蘭人〉為開頭,試著用文學的筆觸,描述這個消失民族的歷史。他們曾是北台灣最活躍的族群,像南島語系的民族一樣,幾千年前,他們流浪而來,定居台灣,有著自己的傳說和語言。直到大航海時代,來了許多漢族移民和歐洲人之後,逐漸失去生存空間;至清朝,終至於在山上的原住民與平地開墾漢族的夾縫中,艱難抉擇。他們無由自主,打不過山上的原住民,只能生存於平地,最後是「我族歸順清廷」,完全同化於漢族社會中。
許多「台灣民族論」者喜歡用血統論,來證明台灣是一個「新興民族」,有別於漢族,以取得台灣獨立的正當性。而其依據即是移民來台的漢族、不分閩南人、客家人,以男性居多,必然與平埔族或原住民通婚,所以「有唐山公無唐山媽」,以此顯示通婚之後,台灣絕大多數人都有原住民血統。如此就不是純種漢族。
表面上看來它尊重了、甚至認同了原住民的母系血統。但從凱達格蘭族的立場來看,我們可以發現,漢族不僅娶了他們的女性,同化了凱達格蘭族,連同他們的血統代表性都要據為己有,這樣,就可以號稱代表了台灣,擁有台灣。明明是一個外來移民者,卻號稱代表這個土地的原來主人;不僅霸占了土地,還要霸占他者的民族代表性,這未免太過份、太不厚道了吧!
即使是美國人,已經獨立了的國家,那些歐洲來的移民後裔,也不敢聲稱他們是新興民族,他們有美洲印第安人的血統,所以他們是美洲原來的主人,可以代表美洲的原住民族吧。
寫作這一篇故事,是為了向這片土地上,台灣原來的主人致意。雖然他們已經永遠消失了,但生活在這土地上的我們,還是要存著深深的感念之心。
3
在日據時期台灣的文化運動時,我曾看見了台灣的反抗運動,不是孤立的,而是與一九二○年代全世界左翼運動風潮同步,包括文化啟蒙、無政府主義運動、農民運動、共產主義運動等;但當時我最感到好奇的是,會員高達兩萬多人的〈台灣農民組合〉甚至和日本的勞動農民黨、農民組合串連,互相支援,共同反抗日本右翼軍國主義的壓迫。但這些活生生的反抗,卻很少在台灣史研究範疇之內。某些人更熱衷於日本殖民統治對「台灣現代化的貢獻」,或者「日本如何在台灣辦了第一場博覽會」,「建了嘉南大圳」之類的。
是直到二○○四年認識日據時代農民運動領袖簡吉的公子──簡明仁先生,通過簡吉,我才了解農民運動的完整歷史。
簡吉,日據時期的農民組合創建者,組織起全台灣二萬四千農民,齊力反抗日本殖民統治;在日本軍國主義興起而鎮壓社會運動後,他組織〈赤色救援會〉,協助坐牢的政治犯家屬,繼續抵抗,直到他也被捕入獄。光復之後,他參加三民主義青年團,維持政權輪替之時的台灣社會秩序,後來參與二二八事件,在嘉義組織「台灣自治聯軍」;二二八之後「潛行」於北台灣建立地下組織,反抗國民政府的統治。最後在恐怖時期被槍決。這整個貫穿台灣反抗史的過程,他全程參與。這大約是台灣人之中絕無僅有的一個。
然而,歷史總是冷酷中有溫暖,殺伐中有人情,毀滅中有希望。即使是反抗者,也充滿傳奇的故事。
日據時代農民運動的三大美人──簡娥,她的父親是西來庵事件的受害者,但她的同父異母哥哥卻拯救了當時被殺的日本派出所所長的兒子,那個兒子,就是後來在二二八事件中被殺害於台南,示眾數日而不得收屍的湯德章。湯德章的媽媽是原住民,所以姓湯。簡娥與湯德章的命運交響曲,彷彿是台灣與日本命運交織的寫照。那情感的糾葛,國仇家恨的交織,個人認同的徬徨,為理想犧牲之壯烈,其複雜的程度,是任何編劇本的人都難以想像的吧。
每每念及於此,很難不掩卷嘆息。(上)(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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