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崎嶇還記否(上)
【聯合報╱李惠綿】 2010.04.06 01:59 am
圖/幾米
學期結束時,祕密基地的領袖寫了一封信:老師!謝謝您兩年來的教導,讓我們有一個快樂的童年。當我們同在一起的時候,好像一隻一隻的小鳥往天空飛行……
1 泥上偶然留指爪
1970年代,鄉下農村成績優異卻家境窘困的女生,大都被迫放棄升高中而選擇就讀師專,二嫂是其中之一。當年她已考取台南女中,其母卻一臉憂愁,不知如何籌措學費。那時師專考試由各校分別招生,考期同天,試題相同,錄取分數不一。偏遠的學校錄取分數較低,以便考生依自己不同等次的成績投考學校。二嫂的一位學伴力邀同考屏東師專,她漫不經心隨口答應。可是選擇學校時,不知怎地,她竟走到台南師專的報名處,學伴當下不發一語,對她投以哀怨的眼神,二嫂猛然驚覺自己輕諾背信,立即轉報屏師。
後來二嫂因緣際會研習觀音妙法,多年以後追憶此事深有所感:「那位學伴並未考取,早已音訊杳然,但至今不曾忘記她的眼神。也許冥冥之中就是觀世音指引我到屏師吧!」姑且不訴諸宗教因緣,我還是好奇:「那年你才十五歲,為什麼會因為她的眼神放棄報考南師?不可惜嗎?」「真像鬼使神差!我的成績就恰好考取屏師。」話及此處,二嫂揚起清泠的眼光:「我想即使考取南師,一輩子都會有罪惡感吧!」
離開根生土長的鄉村田園,是人生初度的飛翔。因著生命的轉彎到屏師,五年沉浸在國樂的洗禮,體育的鍛鍊,重視課外活動的校風,更加涵養她熱愛自由、嚮往自然的襟懷。二十餘年來擔任小學教師,都以灌注自由快樂的精神為理念。曾經,相關單位提倡實施低年級小班教學法,就是將空間有限的小教室分隔為閱讀區、遊戲區、科學區等,提供小朋友在下課時間自行活動。二嫂不受小班教學法規範,仍鼓勵小朋友到校園奔跑遊戲,而沉靜內向的孩子可隨意留在教室。我迫不及待問:「最後還有多少人留下?」二嫂音調高昂:「哦!全都出去了,小朋友還會邀我去參觀他們的祕密基地呢!」
「祕密基地」是小朋友取名的,何其神祕又創意的語言!學期結束時,祕密基地的領袖寫了一封信:「老師!謝謝您兩年來的教導,讓我們有一個快樂的童年。當我們同在一起的時候,好像一隻一隻的小鳥往天空飛行,好開心哦!」二嫂將這封信與我分享時,眉飛色舞,當下之際,我彷彿看到一隻自由自在的大鳥,引領一群小鳥翱翔在湛藍的天空……
這不是虛構的畫面,是她力行的實景。屏師畢業後任教台南縣西港鄉偏僻荒涼的金砂國小,她經常利用星期假日帶學生出遊。二十幾位學生騎腳踏車到車站集合,轉搭公車前往目的地。一個二十餘歲清麗可人的女老師領著一群小朋友浩浩蕩蕩的情景,果然引人注目。聽說路過防風林遇到駐紮的軍隊,幾位士兵好奇相問,到了中午,一位士兵前來邀呼,原來他們煮了一大鍋麵。三十年後同學會,還有不少人記得那一鍋熱騰騰香噴噴的湯麵……
一個周末,二哥載她去兜風,經過台南縣新營鎮通往白河的省道旁,看到一座造型奇特的建築,她要求停車探看,想不到門口站的竟然是金砂國小第一屆畢業生,二嫂立即呼叫:「謝麗香!妳怎麼會在這裡?」三十五歲的謝麗香緊緊抱著她的小學老師,激動得淚水直流:「想不到老師還認得我,叫得出我的名字。」想來,那該是「驚呼熱中腸」的情景,杜甫詩句:「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誰料想師生久別二十餘年,竟在不同時空的路旁重逢?古今照映,如此真實。謝麗香迫不及待告訴老師:「小學五六年級,是我生命最懷念最快樂的時光。」不可思議,這是怎樣深刻的記憶?我問二嫂,如何帶給她們快樂?她說,就是帶他們到台南市區逛街;到金砂附近的山丘焢窯,等待烤地瓜、雞蛋的時候玩遊戲;到馬沙溝海邊撿石頭貝殼,玩到太陽下山……
是不是童年到海邊嬉戲的情景深深烙印,因而埋藏大海的魅力與召喚,致使謝麗香日後從枯寂荒蕪的婚姻生活中,重回大海懷抱尋得自我突破?她開始迷上到海邊撿拾刻著歲月痕跡的漂流木,甚至每天獨自開車到七股海邊尋寶。她瘋狂迷戀它們,相信這些不同姿態形狀及美麗紋路的天然木頭,有朝一日會成為建築物的主角。有一天,忽然瞥見岸邊擱淺了一塊船板,她奔向前去,赫然發現船板上一小方塊凹陷處,恰巧嵌入一枚早年的伍角舊幣,心中立刻閃過一個名字。2000年,終於在白河親自建造第一家餐廳,取名「伍角船板」。使用的建材就是多年蒐集的漂流木、老石板、大角磚、變形磚等,古樸原始、自然拙趣的建構特質吸引許多過路客,二嫂就在這兒停車駐足,牽引這一段重相逢的佳話。
師生敘舊中,謝麗香回憶:「功課不好,常常挨打,但還是非常愛我們的老師。您送我的畢業禮物是一支鋼筆,簡直比得到縣長獎更高興。」我又問為何送她鋼筆,二嫂模模糊糊:「大概是她很善於繪畫吧!」也許對謝麗香而言,她需要的不是一張單薄的獎狀,而是一支堅硬的鋼筆,讓她用彩筆、巧手、蘭心、慧眼,勾勒一幅一幅狂野奔放的藝術創作。謝麗香果然在木雕、水泥雕、鐵雕、陶塑、油畫上,各有與眾不同的表現。
二嫂婚後轉任我家附近的下營國小,大多接任低年級,成為孩童入學生涯的啟蒙者,對品格教育更有挑戰性。曾有一位學生的母親是智障,二嫂帶領學童打包營養午餐剩餘的食物,讓孩子送到操場交給她的母親。有天孩子哭著回來,說是母親被欺負。二嫂快步前去,看到三四個高年級男生正用小石頭向其母丟擲,只見母親蹲身,雙手抱頭啜泣顫抖……二嫂怒斥:「住手!難道你們一輩子都不會生病嗎?」她將這幾個學生交給訓導主任,聽說個個低頭流淚。我傾聽,聯想自己小學被他班同學譏笑「跛腳」的畫面,不禁一陣酸楚。
處理物品遺失事件最為棘手。有一天發現送給學生五十元禮券的小紅包不見了,雖然直覺是周姓學生,卻不能明說,她走到周同學座位旁,故作輕鬆:「你的抽屜好亂哦,全部拿出來重新整理。」二嫂翻檢課本、作業簿皆無夾帶,又叫他整理書包,仍無所獲。她只好問全班,是否有人看到老師桌上的小紅包?一位學生舉手:「我剛才看到周同學手上有拿著紅包。」二嫂輕聲細語問周同學:「紅包哪裡去了呢?」周同學坦誠相告丟到垃圾桶去了,二嫂讓他去找出來,隨即對全班宣布:「周同學每天最早到學校,老師請他像警察一樣,負責保管我們所有的東西。」全班一致鼓掌叫好。又有一次,一個小女生哭訴她的項鍊不見了,二嫂對全班進行道德勸說:「小朋友是不是好奇,將別人的項鍊拿來看一看,忘記還了,如果沒還人家,一輩子都會不安,將來戴在身上,也會想起來這不是自己的,明天趕快拿來還。」過了三天,有位同學送來:「老師!我幫她找到了。」送還者是一位成績優異而愛美的女生。二嫂不著痕跡找回失物又維護孩童自尊的技巧,令我讚嘆不已。
2 鴻飛哪復計東西
二嫂娘家無姊妹,我是小姑,有幸被疼惜,視為自家妹妹,氣性相投,頗為知心。每年寒暑假返鄉,分享二嫂這些教學點滴,都覺得津津有味。我看著面前這位兒女卓然長成(一兒一女皆已分別完成台大清大理工科系碩士學位),已過知天命之年,仍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性,遙想當年的她該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典型。她雖生自窮鄉僻壤,卻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氣質。我甚至聯想,如果她沒有走入婚姻紅塵,必然是杜甫描述〈佳人〉:「摘花不插髮,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寫照吧!這位幽居在空谷的佳人,兩手捧取滿把經寒不凋的翠柏與挺拔勁節的綠竹,恰似她天然的幽姿高致。我假設,她如果是一隻鳥,或許也有機緣成為「王謝堂前的燕子」,但卻選擇「飛入尋常百姓家」。
二十八歲嫁給軍法官的二哥,已預知聚少離多的婚姻生活,長達二十年歲月。我們李家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萬貫家財,只是小康的家庭,最難能可貴的是擁有刻苦耐勞的雙親。父親沉靜寡言,溫良和善,從不給人壓力;母親精明強幹,經營小雜貨店,操持家務、料理三餐,兼顧新生孫兒,是那些年二嫂最大的精神支持吧!可是,人生古難全,面對氣性剛烈、快嘴如刀的母親,卻成為她為人子媳最難最難的人生功課。最令我驚訝的是,她從不曾向二哥轉述母親那些令人如芒刺背的語言。
父親十二歲已是孤兒,母親不曾體會為人媳婦的甘苦。自身窮苦無依的悲慘命運,塑造她一生不妥協不服輸的倔強性格。我曾經做過「家族排列」治療,治療師代表母親,溯及母親的童年時,治療師蜷縮在地,轉用台語如泣如訴:「阮是沒人愛的查某囝,阮是被阿母拋煞的查某囝……」當時聲聲質問阿母為何棄她而去的號哭,令我痛斷肝腸,淚流不止。印證當年外婆上吊自盡,活生生割捨五歲母親的殘酷事實。而後兩年,母親住進他人家中成為幫傭,每個月賺三塊錢交給酗酒的外公。不久,外公病逝,母親孑然一身,那時才十二歲。
儘管我以母親原生家庭的創傷嘗試讓二嫂釋懷,但我深知畢竟難以撫平。那就像蘇東坡所寫「道中遇雨,雨具先去」的困境,長期深陷泥濘中的蕭瑟,何嘗是外人能體會?他人又豈能為她拂拭千萬分之一的雨水?我經常設想,假若異地而處,我是萬萬不能忍耐的,可是我仍然非常自私懇求二嫂繼續與二老同住,我含著眼淚天真的說:「母親如有虧欠,我來償還……」
(上)
往日崎嶇還記否(下)
【聯合報╱李惠綿】 2010.04.07 03:51 am
也許今夕,我們可以將時光快轉二、三十年後,當姑嫂二人西窗夜談時,「往日崎嶇還記否」的詩句會讓我們低迴不已!……
二哥軍職退役轉任台北工作約四年後終於回到南部,可以通勤上下班。一兩年後,母親的健康亮起紅燈,因糖尿病導致尿毒症必須洗腎。面對不可逆轉的命運,母親的情緒暴怒不安,怨憤益深,全家烏雲密布束手無策。那一大段歲月,二嫂因為長期抑鬱而多年胃痛,加之更年期經期變化,大量出血,兩度昏倒在樓上浴室及供奉祖先牌位的廳堂。昏倒之時二哥尚未下班,即使呼叫也無人支援,想是她種下深厚福田,一縷魂魄方能悠悠轉醒。此事縈繞我心,餘悸猶存,當我再一次進行「家族排列」治療,這回出現情景是一位代表癱軟在地,雙手環抱腹部,呻吟懇求:「帶我走!我要出去!我要出去……」這些深層治療令我悲不可抑,不禁呼問:母親、二嫂與我,究竟是怎樣的情緣糾葛?治療師撫拍我的肩膀:「這是二嫂向二哥求救,她瀕臨崩潰,你要尊重他們任何一種選擇。」當我轉述此事時,得知他們已經默默進行購屋搬遷計畫,後因交涉未成,故而作罷。難道是命中注定情緣未了?
兩年後,我似乎看到她們婆媳情緣善了的意義。母親洗腎進入第六年期間,病情最大變化是出現幻聽幻覺及被迫害妄想症,指稱對象是數年來無怨無尤默默照顧、年已八十餘歲高齡的父親,說是父親要毒死她,帶一群女人回家,還有一群男女在家賭博,指認外勞是幫兇。那一段時間母親鬧得很嚴重,家無寧日,折磨父親苦不堪言。她將這些幻聽幻覺視為祕密悄悄告訴二嫂,並且相信只有媳婦不會害她,只吃二嫂端送的牛奶飯菜。勸食的時候,母親又搖頭嘆氣:「你老爸跋筊(賭博),錢全部輸了了(輸光光)。」二嫂順她的語言回應:「這樣好啊,輸了了就沒錢帶查某(女人)轉來,也沒錢跋筊了。」母親問:「沒錢吃飯怎麼辦?」二嫂壯其聲威:「你有錢啊!以後老爸靠你養,就會在你身邊,都不會出去了。」母親又問:「錢用完,沒人養怎麼辦?」二嫂說:「不要將煩惱存起來放著,你兒子會養呀!」母親曾經嚴重到將兒子視為弟弟,或是突然問父親:「你某(太太)去哪裡?你住哪裡?」二嫂故意考問:「我是誰?」母親一本正經回答:「你是阿玉!阮還未變戇呆啦!」
神智半清不明的階段,二嫂成為母親最信任的人,也最善於隨機發揮巧妙語言給予寬解。母親短暫期間的精神失序,無意中化解婆媳之間三尺冰凍,如在夢境,卻是真實。面對身不由己的母親,二嫂終於可以釋放她最初純然具有的良善與悲憫,勇敢的親近擁抱這位即將「油盡燈枯」的婆婆。在二嫂身上,我強烈感受到真善美的溫柔與諒解,竟如此迂迴曲折……
母親逐漸恢復平穩,二嫂開始向母親學習蒸鹹粿、碗粿與包粽子的手藝。母親不精確的敘述,二嫂抄著筆記;實際製作時,再就細節步驟一一詳問。已經無法站在廚房火爐前的母親,名副其實成為口述指導,猶如一個老師傅將絕活技藝口傳弟子,她眉開眼笑。前年我因病沒能回家過年,二嫂特地製作十寸大的鹹粿請託小學同窗開車北上之便送到家中,圓形鹹粿象徵團圓情誼;而後端午節又特地寄來粽子,母親在電話中說:「以後我死了,你嫂子會炊粿包粽給你們吃了……」
我寒暑假返鄉度假的日子,二嫂幫我洗衣;配合我的飲食療法採買烹煮;生病了陪我就診,炎炎暑天竟不排汗,全身悶熱,背部骨頭痠痛,呼吸不順,二嫂用拍打棒幫我拍打全身,我一直說:「你手痠,別打了。」她說:「都是拍打棒本身的彈性,沒什麼出力,你只要放鬆就好。」拍打過程中,我開始出汗吐痰,拍打一小時,全身氣血暢通,病痛減輕大半;到了傍晚時分,聽我乾咳,端了一碗魚湯。母親現在不能做的,二嫂都做了。是二嫂的悉心照料才能「成全」我返鄉陪伴母親的心。無形中,母親、二嫂與我,如同三個點,用「愛」畫了一個圓。
離家北上之時,母親依依不捨,傷心之語如同告別:「阿綿!我恐怕活不久了,我只有擔心你吃老(年老)怎麼辦?」我抱著母親哽咽:「媽媽免煩惱,二嫂說她會照顧我,你要寬心……」我幼年罹病一生形殘,母親晚年疾病纏身形容憔悴,不知不覺,我們各自用最深的牽掛與不捨將彼此繫聯挽留,寄身茫茫苦海……
也許二嫂是觀世音派遣的玉女,嫁入李家,前來度化我們母女吧!
在她適婚之齡,已有多位追求者,二嫂皆無動於心。相親之後,對二哥的第一封信並未回覆,再寄第二封是明信片,引用了蘇東坡〈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二嫂追憶,當時她買了一本書,書名《雪泥鴻爪》,如此巧合讓她怦然心動,回了信,才開啟這樁姻緣。二嫂飛入尋常百姓的李家,難道也是飛鴻踏雪泥的偶然?如果用「偶然」印證她過去的生命轉折,似乎也頗為貼切。
人生的偶然,正如這首詩蘊含的情境。昔日東坡與弟弟子由應舉,經河南澠池縣,馬死於崤山,兩人騎著蹇驢到一僧寺,寄宿奉閒和尚居室,並在寺壁上題詩。這首七律的感發其實奠基於第三聯:「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對東坡而言,當年馬兒病死、幸會老僧、寺壁題詩,都是「泥上偶然留指爪」;而今舊地重遊,老僧已死、廟壁殘毀、舊題不見,則是「鴻飛那復計東西」的具現。這一聯蘊含死生新故之對照,壓縮今昔時空之情景,成為全詩轉折。表面看來一切曾經交會的人事物,都像是雪泥上偶然留下的鴻爪,皆已不見蹤影,但是他們卻深深烙印在詩人心中,成為一種歷練、一種智慧。正因有此體悟,故能轉出最後一聯:「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詩人轉回當下創作的時空,回顧過去一切,寫出詩歌少用的疑問句「往日崎嶇還記否」,好似一位歷盡滄桑參透世情者以悠渺的眼神追憶似水流年;而「路長人困蹇驢嘶」就是往日崎嶇的概括,如見一位旅者在紆餘漫長之路,騎著蹇驢踽踽獨行,透過畫面還傳來陣陣蹇驢的鳴叫聲,悲音裊裊。然則,如果沒有走過那一段「路長人困蹇驢嘶」的崎嶇,怎能晤見奉閒老僧?怎能揮灑題詩壁上?讀至此處,不禁淚眼潸然,一句喃喃低問後,竟呈現如此悲涼淒惻的圖畫,雖是生命的縮影,卻蘊藏對生命種種悲喜苦樂的收納與包容。
也許今夕,我們可以將時光快轉二、三十年後,當姑嫂二人西窗夜談時,「往日崎嶇還記否」的詩句會讓我們低迴不已!也許,雙親百年之後,老家易主或舊屋新建,我若健在,重回故里,也該會有「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之慨。也許,母親百年之後,那些風霜刺骨的語言多已不復清晰。我們除了記得她奮戰命運猶如不倒翁的堅韌意志;記得她家傳的鹹粿、碗粿、肉燥、肉粽美食;也會記得她許多譬喻生動的方言俚語;我們或許更會記得母親洗腎第七年,沉綿日久轉側須人的時日,用羸弱的聲情低喚:「阿玉!來幫我扶去樓上。」而我終其一生永遠不會忘記這個畫面:母親背對著樓梯坐在台階上,雙手軟弱下垂,外勞在背後將母親的雙腋撐起,二嫂在前方彎腰抬她的大腿,一階又一階……此時我的耳邊也會響起母親病苦愁絕之時,對我哼唱不成歌仔調的哽咽聲:「我是痛苦沒人知,這款日子怎樣過?綿啊!老母若死,你要保重……」
當我們回首這些過往時,或許更懂得詩人歷經「路長人困蹇驢嘶」之後,才能擁有「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的瀟灑。
(下)
●後記:2010年2月22日晚上8點20分左右,我正臥床休息,突然胸口悶痛,十分鐘後得知母親往生。母親雖於昏睡中,仍以心有靈犀的方式傳達她將離去的訊息。祝福親愛的母親,適然回到天地的懷抱,物化為種子,重生。
【2010/04/07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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