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應答】1998年一月初,也就是黎紫書在台灣出版第一本小說集的前一年,身在埔里當講師、蹲辦公室的我突然收到她寄來的一張賀年卡,內裡用繁體字整整齊齊的寫了四段文字(為免有斷章取義之嫌而全引。只略去問候語):
留台聯總(註二)辦的研討會過後,野火四起,當然有人醜態百出;有人歇斯底里,而我在想,你也許在遠方竊笑,笑鐵終不成鋼。
有時候,真懷疑你咄咄逼人的言辭,是否真出自善意。其實這無關譴責,只是覺得可惜,你的理論自有可觀之處,然而表達的方式(語氣、態度)卻讓人難以忍受,無怪乎「受傷」的作家們會狂噑。
如果有心「改革」,溫和一點的方式未必比你的狂態迫人更有效。如果只為「揚名立萬」,那你已經成功了。
覺得你這人很敏感,希望這一番話不會激怒你。學術理論我是不及你一成的,可是我想你應該可以更有巨匠風範與修養,我也在期待著。(5/1/1998)
我找到的信是影印的,背頁有我長得多的覆函。茲引其中一段:
戰火延燒成今日的局面,也很難有其他的方式了;多年以前的「經典缺席」之討論獲得現實主義「代言人」那樣的洋洋攻擊,就已決定了往後的對話形式,這是華社鬥爭文化的產物。對於同輩或年齡較接近的,或者非現實主義者,我的討論方式完全不一樣。我並不諱言我對這些人(現實主義者)是瞧不起的,而性喜戲謔,或近於虐,本不足為訓。也但願我們這一代的對話方式可以不必像那個樣子──可以用「正常」一點的方式。這是我強調和那個傳統決裂的其中一個意義。就此而言,我並不太在意那些人的反應──也不否認是刻意「激怒」他們──他們的反應愈激烈,就輸得愈慘。你們也可以看出,這其實象徵了一個時代及一個世代正在消失。我的作用是加速了這樣的過程──沒有人願意再像他們那樣(太「慘」了),也沒有人願意像我這個樣子(太「危險」了),由是一個全新的世代將誕生,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去維護、證成自己信守的價值。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覺得自己接近完成了階段性的歷史任務(14/1/1998)。
寫信的前一年,即父親死亡那年(1997)企圖革馬華革命文學的命而「接近完成了階段性的歷史任務」的「狂態迫人」的我,其後多年不曾返馬參加研討會,幾乎處於自我放逐的狀態。得罪那些名字比馬華文學小得多的傢伙,你就會深刻的體會到恨的保存期限有多長(效應直達最近我們編的《我們留台那些年》的徵稿),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愛自己,還是愛馬華文學多一些。
2005年7月,那場暨大與留台聯總(沒錯,那是同鄉中的同鄉)合辦的「馬華文學與現代性」的研討會,是由我命題並協助籌畫的(其時聯總內的神州故人有名言:「黃錦樹很難搞,可是沒有他又不行喎。」)留台的另一種鄉誼,令旅台年輕學人幾乎傾巢而出,但馬華文學其實沒多少論題可討論的。
寄賀卡給我的四年前的1994,二十三歲的黎紫書已經以〈把她寫進小說裡〉初試啼聲得花蹤大獎。而自那以後的十餘年間,幾乎年年都是她的得獎年,而為馬華文壇的寵兒。那些年,她當然是本土馬華小說當之無愧的唯一代表,普遍受到兩岸三地的承認,一直到今天。
她可說是我信中「全新的世代」的領頭羊呢,以逐漸煉成火紅的馬來鋼陶塑成的,閃耀著銀色的光。
2005訪問我這疲憊的歸人那年,她還同時得到聯合報與中國時報的小說獎。但也顯然已經意識到文學獎可能造成的禍害,而漸漸嘗試走向自己寫作的另一季。
對我來說這篇文章是個祝福,也是個勸勉。雖然馬華文學那隻流浪犬身上的跳蚤們多半會不以為然,認為我意在詆毀他們的異數傳奇。在我,有些話還是不得不說的。放眼文壇,大概也只有我會選擇說,而不是沉默。
身為寫作人,一定要學會保護自己的作品。我們都不乏敵人,敵人總是不請自來的,因此沒必要與自己的作品為敵。那麼愛看書,怎麼會還是個素人(
註三)呢?顯然是某個環節出了差錯。她可能沒意識到某些場合需要另一套話語,辯術。猶如某些場合需要另一套服飾。因此在中興大學那場對談的末尾,我只能委婉地建議她要增強自身的反思性。
需要藉由不同的話語、不同的作品引渡,即便是談論自身──奇怪的是,她的小說好像比較懂得這道理。
而所謂的世華,黎紫書很在意──甚至因此苦口婆心的勸我寫長篇,好領取被他們承認的入場券──譬如去角逐香港的紅樓夢獎。但對我而言那不過是國家文學的一種怪異的變體,承認與否我並不在意。我有自己選擇的道路,也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去持守
。(下)
註二:馬來西亞留台校友會聯合總會主辦,「札根本土,面向世界」馬華文學國際研討會。28/11/1997-1/12/1997,吉隆坡。我發表的論文是引起軒然大波的〈馬華現實主義的實踐困境──從方北方的文論及馬來亞三部曲論馬華文學的獨特性〉。方北方是其時馬華文壇的大老,馬華現實主義當之無愧的代表。事前事後相關論爭文字,見於張永修、張光達、林春美主編,《辣味馬華文學:90年代馬華文學論爭性課題文選》(吉隆坡:雪蘭莪中華大會堂/馬來西亞留台校友會聯合總會,2002)。
註三:修訂此文時,收到黎紫書明信片,有言:「我已多年不為參加文學獎而寫作了。但我仍然是個素人,也將永遠是個素人。」(11/5/2014)
文學相對論/平路VS廖玉蕙(四之一)吐露與噤聲
2015-01-05 03:44:36 聯合報 平路、廖玉蕙
生命中的創痛,你若不說,朋友竟可以毫無知覺……

平路。 本報資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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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路:想到與妳談,觸動我最深的就是與妳之間奇異的緣分,關係著我明白的與不明白的,妳,與我的身世間神祕的關連。
對我,這觸動驚人的深沉,必然也因為其中說不出的原因,自覺與妳極其親近。一般來說,我是慢熟且怯於語言表達的人(或者說,是表達有障礙的人),即使心中滿懷關切(或情意),總是需要極佳的默契,才能夠適切地表現出來。我對妳卻不然。總覺得不用說,妳也必然知曉。這份相知感,對我這種自閉的人極為不易。當時請妳為我的散文集《讀心之書》寫序,總覺得妳對我而言,冥冥中有特殊的意義。淺層的看,是我相信著,妳特殊的洞察力與理解力,足以燭照我眼睛裡謎團般的世界。順便說一句,妳寫的那篇序文是我極珍愛的文字,在我心中一直有特殊地位。然則,這幾年才漸次知道,豈止於《讀心之書》寫序的原由,多年前,當我們泛泛地知道彼此,一切在混沌當中,妳,與我離奇的身世就有了初次相遇。那謎團,我生命中的黑洞,既是叛逆的原點,必然也吸收過我生命中巨大的能量,整理它依然非常困難。2013,我為《聯合文學》寫了整整一年的專欄「袒露的心」,結束後,出版界有興趣的朋友頻頻問訊,我都是說,除非碰到一位願意面對艱鉅的出版人,將之編纂成章。把十幾篇文章重看後理出頭緒,對我自己,那是再一次剜骨剔肉的傷痛。玉蕙,我真是充滿矛盾的一個人,為什麼必須寫,寫了卻無能再去看,我到底是勇敢還是怯懦?父親過世之後,這十年,我才終於清楚我身上難解的糾結,也回溯著若是早一點知道,人生會不會有巨大的轉折。輾轉反覆,彷彿沒有答案的天問……無論怎麼問,這疑問依然存在,而相關的問題是,面對我自己需要多勇敢,可以拿著一把手術刀,把自己血淋淋的心層層剖解?

廖玉蕙。 本報資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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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玉蕙:講到妳我的緣分真是奇妙,幾次同行的旅次中,我總覺妳的眼裡泅泳著我快意恩仇中所沒有的幽微奧祕,談吐是這樣,文字亦復如此。幾十年過後真相揭曉,我才恍然,妳小說裡的繞繚雲霧原來是生活裡的真實,那推理似的追根究柢全然不是虛構,妳的身世比小說更離奇曲折,層層疊疊如迷霧罩頂,妳只能在文字中如天問般不斷的叩問,而我是比妳早上十多年便知曉妳的身世的,但並不知妳的不知;妳當然也不知我的已知,人生因之錯過的,我們只能設法和遺憾握手,對著荒謬微笑。
我們是如此不同,又是這般相似。當我忘形地在人群中笑談之際,總會不經意迎上妳一逕瞇笑的眼,那樣的溫柔婉約迥異我的粗魯放肆;那樣的舒徐自在相對於我的快馬急鞭;那樣欲吐還藏的吐屬絕對不同於我的痛快直陳。我只能由衷讚嘆並嚮往:「呵,是怎樣慢條斯理的人生啊!這人。」然而,我們都一樣迷糊,大節不虧,小節不時溢出軌道之外;同樣擁有一副太過正直的肩頸,常常不合時宜的格格作響;有一段時間內,妳那謎團般的母親與我那強悍的娘如出一轍,都讓身為女兒的我們飽嘗驚疑,我們同樣受困於老邁卻嚴厲的母親。我為妳的《讀心之書》撰文;妳為我的《大食人間煙火》作序,我們同病相憐。妳問我,寫作間的吞吐充滿矛盾,究竟是勇敢還是怯懦?我是這樣想的:勇敢與怯懦一線之隔,人,再是勇敢,也難逃怯懦的追緝。母親謝世後,一件件的往事漸次浮上心頭,我含淚寫下了《後來》,釐清了愛恨糾纏的母女關係後,覺得更加海闊天空﹔待妳整理出「袒露的心」後,應該也會更加勇敢吧!
平路:妳說,「釐清了愛恨糾纏的母女關係後」,看到這樣的字句,我其實多麼羨慕……我母親去世一年多了,我仍然無能釐清它,甚至陷入自責的情緒,我說不出像妳那樣聽起來就充滿力氣的話。講起來揪心,有機會告訴母親我疼愛她,同時向她訴說我的歉疚與懊悔,竟是在她最無助的時日,最後兩個月,是她躺在加護病房與安寧病房的日子。為自己開脫,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無非某種「共振」。由於我的身世,那份疑忌存在我母親心裡,以致……我對她也產生距離。早年,我母親或許一直在權衡,要不要養我這個小孩?在我年輕叛逆的時日,她擔心的更是,我會不會像我生母,一時貪歡造成了難以收拾的後果?在我成長階段,彼此種下太多芥蒂吧,我對母親客氣卻從不親近。我與父親之間,則是直接、信任又醇美的關係。想著父親就直覺溫暖無比。這十年來,頻繁地在夢裡,我握著父親的手,感覺像他生前一樣,什麼都沒有變。自覺對母親不夠盡心,且再沒機會補償,母親去後,我滿懷愧疚,而更深沉的是,我自知,這愧疚如影隨形,將一路隨我到生命盡頭!然而,愧疚這件事,屬於頭腦的判斷,其中對錯考量,摻著許多理性的成分;反例則是凡碰到跟父親相關的,我就不明事理,是個徹底感情用事的咖。在父親老年,我對他幾乎有求必應,像寵溺任性的小孩;他走後,思念時我簡直瘋魔。譬如說,我想要換,什麼都可以換,只要換回在父親身邊,一刻也好,凝望著父親,摸摸他臉頰,多麼好!潛意識中,母愛是我生命的空洞吧。我一直羨慕那些敢跟母親撒賴或撒嬌的孩子。當然我一次都沒有。也可能我想得太多,愈是沒有、愈是無從想像,我偏偏要擬想,甚至強求原本不存在的、原本理想化的母女情深。即便親生的女兒,某些情況下,同樣感覺不出母親的支持啊,像玉蕙妳,妳曾有生身母親的呵護,但妳是否也渴望過她的溫軟她的溫情?
廖玉蕙:情感的飽足感,我也是到了中年之後才略略嘗到,縱或親生的母親,也並非都能輕易對她撒嬌、耍賴。中年以前,母愛是怎麼回事,我同樣百般困惑,當時,我和母親從未有過肢體接觸,連不小心的碰觸都會一陣寒慄。是到了兒女成長,他們的天真熱情啟蒙了我,我才鼓起勇氣嘗試著尋找母親的手,握起它,驚訝那雙手,原來並不冰冷,甚或是柔軟溫潤的。許久之後,我才輾轉聽說,十七歲早逝的大姊原來是羞憤自殺的。學校的體育老師趁著帶隊出賽的晚間凌辱了她,大姊委屈回家哭訴,震驚的母親在情急之下,言詞辱罵她不自檢點,就是那樣的夜、那樣的暗,大姊走投無路,選擇結束年輕的生命。 其後,母親絕口不提,知情者集體噤聲,相信這是母親一生的至痛。我懷疑這份痛讓她對這世界產生巨大的憤怒。我就在這種憤怒的氛圍中成長,變得唯唯諾諾,識相,看人臉色對應,一輩子學不會「有個性」;常常在心底深處立誓成為「溫柔而堅定」的人,像妳一樣,但潛意識裡並沒有根除跟母親一樣的憤怒。當我明白妳的人生困厄後,我才了然,人生沒有藉口,只有修練與否,也才明白為何我一直自然的向妳靠近。
平路:生命中的創痛,妳若不說,朋友竟可以毫無知覺……每當旁邊看妳,我總是又欽慕又讚服。妳在任何場所,總是眾人的焦點。妳讓滿座皆歡,保證絕無冷場。一旁望著,那可是超強的能量場。坐在妳身邊(圓桌隔幾位也沒關係),我瞇著眼睛笑,巴望人生停駐在這一刻多好。其實,我最喜歡的就是作聽眾。就像上回,妳來我家吃飯,我在廚房烹煮,隔半掩的門聽著你們的笑語,對我,很像日劇裡「你一定要幸福」的畫面實現了呢。
廖玉蕙:呵呵!看起來我是人來瘋,越多人的場合,我越瘋狂。妳體貼地將它說成「超強的能量場」,但實際上,我是有難言之隱。我害怕沉默造成的空白,可以坦然對著千人演說,卻恐懼一對一的約會。前些年,我邀請小說家施叔青到世新擔任駐校作家。學校騰不出獨立空間讓學生能跟她請益,她只好委屈地跟我共處同一研究室。星期四的午後時光,日光微微,兩人坐對,我基於莫名的恐懼,殫精竭慮開發話題。黃昏,開車送她去搭捷運途中,她幾度欲言又止,最後吐實:「玉蕙,妳可能有躁鬱症,可以去看看醫生。」我尷尬失笑,覺得心傷。跟朋友約會時,我就是這樣不停歇在腦中開發話題,還沒等到對方完整的回答,便慌慌另闢蹊徑,搞得每個話題都支離破碎,場面幾乎失控,果然焦慮。我必須坦承,妳是少數可以讓我單獨約會而不心慌的朋友,妳總是那樣穩定優雅,讓我安心。
平路簡介 生在高雄,本名路平,名字顛倒過來成為筆名。 著迷於頭腦體操的快樂,評論中拆解各樣迷思,最喜歡的卻還是寫小說。重要著作包括長篇《行道天涯》、《婆娑之島》、《東方之東》、《何日君再來》,小說集《蒙妮卡日記》等,散文集《讀心之書》等。 廖玉蕙簡介 台中人,反省力強,執行度偏差。年幼識相、害羞,年長寂寞、多情,年老叛逆、不馴,人生像是倒著過,卻彷彿越來越快活。作品有《寫作其實並不難》、《古典其實並不遠》、《後來》、《純真遺落》、《像我這樣的老師》、《大食人間煙火》等50餘種。
平路VS廖玉蕙(四之二)叛逃與回歸
2015-01-12 00:23:18 聯合報 平路、廖玉蕙
生命到某個階段,必須修補自己所肇致的傷害……

廖玉蕙提供。 圖/蔡含文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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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玉蕙:約莫三歲多,我才學會走路,比我小一歲的妹妹早已跑跳自如,她的甜美可愛征服了所有親人。大人下班後,騎著腳踏車回家,看到載欣載奔的她,總抱她上車,沿著稻埕邊繞個幾圈,而張惶愛哭的我只能眼巴巴坐在門檻上癡看。
一日,兩人相偕走去四合院外的池塘玩水,用小樹枝勾取掉落塘內的蓮霧。一轉眼不見了妹妹,便自顧自回家。接續的印象就是趴在木質窗櫺上,看著母親蹲跪在盛裝著米水的大木桶前,披頭散髮進行搶救,絕望地號啕大哭。我也跟著哭:「我腹肚枵啊!為什麼不吃飯?」大姊氣得賞我一個大巴掌,說:「妹妹都被妳害死了,還吃飯!」我瞬間停止了哭泣。死亡是什麼,當時是不明白的,但是,原本就略略感知妹妹受到偏愛的妒恨卻因為她的死亡挨巴掌而益形高漲,這是我人生的初始記憶。十七歲後離家,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自由。但經過長期制約的行為,一時難以配合,我所有的叛逆都潛藏內心。現實中,我謹守所有的規範,努力做一個老師眼中的好學生,畢業時甚至獲贈全勤獎。朋友從來少得可憐,我慣常冷眼旁觀,胸中的塊壘,偶在人時地皆不宜的狀態下引爆﹔事後,總悔愧交加,同學謔稱我為「烈女」。我在校園內,像獨行俠般風裡來雨裡去,頭抬得高高的,心裡空虛。我所有的不滿和愛戀就用朦朧的語彙在日記裡傾吐。我不停地寫,無止盡的在紙上喃喃自語。這些充滿符號的日記,結婚後,留在娘家,不知何時,被母親一把燒成灰燼。她事後若無其事說:「汝是怎樣﹖想要引起家庭風波是嚜﹖」這些悶燒的火苗,母親總有法子強勢鎮壓,我貌似乖順,其實心裡有恨。然而,我的叛逆很無力,只是學會自言自語、自怨自艾。相較之下,平路,感覺你似乎一直很勇敢,很叛逆,而且叛逆得很有力道,很無畏,你的叛逆是起自於家庭因素嗎?

平路。 圖/本報資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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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路:強力鎮壓下,你是自言自語,我則自傷自殘。我們都碰到意志力超強的母親,在我年輕時日,彷彿要向母親證明反作用力也一樣強大,我不惜以傷害自己作為代價。
玉蕙,我對待自己,許多時候堪稱酷烈。譬如那一次﹐為了交友的事,差一點死了。如今鏡子裡仍然看得見,左邊髮際留有一道彎彎曲曲的疤。當年,我吞服大量安眠藥,父親急急抱我出門,額頭撞上門柱的裂傷。死了一回,醫院裡躺數日,再兩個月,我與男友(他是當時父母與我衝突的原因)分手。除了額上的疤,在我生命中沒留下什麼痕跡。大一發生的那事只是序幕。接下去,一件接一件,母親與我的裂痕愈發不可收拾。我大學畢業,申請獎學金到美國念研究所。半年後,在拉斯維加斯的小教堂結婚。那年我二十二歲。小教堂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燭光」(Candlelight)。路邊的木板屋,搭了個尖拱房頂,白油漆很鮮亮,像是舞台上的活動布景。招牌上標著24小時服務﹐接受各種信用卡。證婚的牧師一臉油垢,像是在賭場剛發完牌,套上聖袍趕來扮神職。木板搭的教堂尖頂下,跟著像臨時演員的牧師念:「……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誓詞念得不順口,我幾乎笑出聲。沙漠的薰風裡,陽光燦藍。手中捧著花,我特意與門前吊掛的visa/mastercard標誌合照。照片上的我穿長度及地的花布裙,戴寬邊軟帽,嘴角有一抹嘲弄。是嘲弄婚姻?嘲弄自己的蠻勇?還是嘲弄結婚如刷卡一般輕率又隨興?想著我母親知道時如何震驚,卻是我最快意的事……那些年間,初試感情,或許是茫昧於自己的身世,卻直覺自己是個受盡母親排拒的女兒,心裡我並不愛惜自己。像是那齣悲劇裡,伊底帕斯一步步走向險路,他無法回轉,只因他不知被詛咒的命運出生時已經注定。但問題是,屬於我的這齣劇不止我、還有別人,而牽涉進來的人何其無辜?許多時候是不明就裡,就接受了劇中被分配的角色。後來,我總試圖去彌補……其中影響到的人,無論如何,那是後話了。廖玉蕙:看來你果然激烈狂亂,但我儘管行動拘謹,內心的悶燒也終於燎原,我的下場其實更慘。母親洞燭機先,但她不知道的是,日記尚未點燃前,我的婚姻幾乎早一步被燒成灰燼。大學畢業後,身不由己地墜入職場戀情,苦苦掙扎卻節節敗退,幾乎屍骨無存﹔不得已懷抱滿身傷痕,遠離台北,避入婚姻﹔天真的以為抽身離開就是投降、解套,誰知妒之密網撲天蓋地,我自認的一往情深終究還是淪為世人唾棄的「不倫」。結婚那日的禮堂,氣氛陰鬱詭譎。一封突如其來的、必欲置之死地的惡意密函從雜沓的人群中遞交給公婆,這信像大水掩至,將本該喜氣洋洋的婚禮掀出漫天濁浪,我差點在這番潮湧的惡水裡溺斃。眾口交相指責的禁忌觸犯,像瘟疫,為我、相信也為對方帶來了巨大的創傷。婚後的幾年內,我付出天大的代價,像潰爛的傷口,久久無法癒合﹔白日如行屍走肉,夜裡噩夢連連。近日,有人拍攝詩人的紀錄片,朋友問:「你看過影片沒﹖很動人哪!」我只笑回:「還沒欸,會找機會去看。」其實,我說謊,我是從沒打算去看的。評論一片叫好,都為詩人的深情落淚,說詩人在妻子的墓碑上預刻自己的名字,在踽踽獨行的異邦思念逝去的伊人。呵!我只是覺得尷尬,年輕時的執著彷彿變成一則攤開來供人笑話的談資。然而,到底怎麼啦﹖只為了四十年前的一樁年少輕狂﹖我自己不是已在許久以前就立意將這段感情不愛不怨地束之高閣,連憑弔都不必了嗎﹖我應該心存感謝的。曾經為那一場愛戀不顧一切的付出,可惜一如俗濫的浪漫小說,他終究回歸背叛的婚姻﹔而我在飽受責難後,堅韌地一步步修葺,也為千瘡百孔的感情找到靜美的歸宿,更因此格外珍惜大難後的擁有。但無論如何,我還是不想去聽詩人娓娓訴說永恆不變的愛,我不相信永恆,只偶或記起了曾經。平路,在歷盡滄桑後,你還相信永恆?平路:我不相信永恆,丁點不相信感情的永恆性。畢竟,愛慾的對象只是「載體」,重點是藉以證實(誘發?)我們本身的豐沛能量。為了逃離地下的追兵,情急時伸出一對翅膀,從此,認識到自己有力氣,居然可以高飛……玉蕙你哪是例外?某個意義上,所有的激情都有「不倫」的成分。如果它不是禁忌,踰越它的歡情何在?又怎麼催生出巨大的內在動能?然而,歡情很短暫,「載體」的材質總不牢靠,希臘神話裡,蠟做的一對翅膀終會融化,衝上雲端就不免直直墜落。墜地時,二律背反的結果(既以叛逃家庭為前因,必定缺少原生家庭的保護墊)一頭栽下去,不免骨碎筋折。我們兩人……在某個意義上,都為當年的叛逆付出代價。以婚姻來說,我輕率且別有所圖,視之為叛逆力道的試金石,對另一位無辜牽涉進來的人未盡公平,且預示著爾後關係中的磨折重重。歷劫卻又在劫難逃,生命到某個階段,必須修補自己所肇致的傷害。你從我現下的生活必然見到端倪,但願修行一樣,動心忍性(增益我所不能?)還有機會做出彌補。婚姻裂傷或有縫合的機會,我對母親,卻是無力回天。我知悉自己的身世,已接近母親的生命尾端。無從理解她生命中的痛處,我多年來屢屢苛求於她,強要的其實是她沒有的一份感情。一輩子她倔強不服輸,可憐我母親向誰去說?命運分派給她是幾乎不可能的角色。我的身世與母親如此交錯,彷彿一個惡意的玩笑。你問起永恆,我知道的是,負疚之感比情愛更長久,對母親的虧欠將恆存……到我人生盡頭。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預告 平路 VS 廖玉蕙 青春與凋亡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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