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4日 星期一

文學相對論

捧著自己蛻掉的殼,再一口一口地吃掉年輕時生猛而俗豔的自己我記不清模樣,或許經年累月的寫作,連內心的蕊都被置換過了……
▎陳雪
作家陳雪。
圖/陳雪提供
大象:
我們從知道彼此作品跟名字,到袁哲生的葬禮後開始熟悉起來,也快十年了,從大家都三十幾歲,一個一個進入四十,連年紀最小的我,今年也過了44歲生日,我剛要進入四十前的兩年,還來不及感受衰老,就已經感到「死亡的威脅」,大抵是那時生了怪病,整個人瀕臨瘋狂。
從那病後逃生卻又好像柳暗花明,進入人生另一種風光,好像是忙忙碌碌終於把自己從鬼門關前救回來,才突然能喘口氣停下來看看,唉呀,身上長了好些所謂老人斑的斑點,身體養好了,卻也明顯地發胖、遲緩,以前總也吃不胖的體質,現在明顯少吃了,腰臀還是累積了一層,真的像穿了過大的外套跟棉布褲子,美髮院的洗頭小妹會喊我阿姨……即使不想承認,但在電影院沒辦法坐太前面的位置,「視力調節不好」,我總這麼描述,就是「老花眼」了。
我們真是早衰的一代啊!
三個月前我開始減重健身,被我列入每天工作項目排下寫長篇以下第二位,我每日寫小說一千字,運動一小時,除非健身房休息,我周一到周六天天報到。
每天下午四點半我定時走進女子健身中心,十來個人繞成圈每人一台機器,十七台健身機,十六個踏板,有的舉手臂,有人抬腿,有人拉腰,有人扭背。每個運動中的女人,會各自創造或互相模仿出一些動作,最招牌的,拘謹如我這類的初學者,會甩動雙手,原地踏步,有些人則是做小跑步狀,也有人扭腰擺臀,彷彿電音熱舞、也有人自創上身不動只動臀部的「晃臀操」,我想年輕時的我一定忍受不了這些,光是這種集體式的「帶動作」就會令二十歲的我翻白眼逃走;或我年輕時的「人群恐懼症」,對於集體行為感到壓迫,更別提每次進入健身中心會員卡刷螢幕讀卡機時,櫃台的教練們會突然異口同聲喊著:「某某,你好!」若是以往的害羞、拘謹、彆扭,或只是純粹沒有社交能力,我必然通不過這每次必須的招呼以及問候,當然也通不過每個月定期的量身,面談,或只要一陣子定時運動就會突然熟稔起來的某人親暱的問候。
相較於肉體的衰老、腫胖、鬆弛,我似乎更願意忍受這些俗庸的儀式。但這種對於衰老的恐懼,可能就是衰老的徵候吧。(苦笑)
對於自己將如何老,將以何種方式逐漸走向衰退,我還無法坦然接受,也納悶不知如何,甚至想要逆勢而為的願力,但我始終多疑地想著,這些恐懼,最根本的,可能是害怕自己心智與才能的倒退,來不及成為更好的小說家,就老去了。
寫長篇小說完全是體力與心智的大戰,我這幾年忙碌起來特別感受深刻,健身之前,因為每天久坐,下半身變得浮腫,老是肩頸痠痛,工作到下午就沒電了,每天可以集中注意力寫長篇的時間只剩下兩三個小時,運動三個月之後,我才終於可以勉強回到每天寫小說,還能讀書,做其他雜事,夜裡也不感到疲倦。
最重要的是,我又能穿上年輕時的衣裙了,真奇怪,起初我非常開心,照鏡子時感覺自己彷彿又回到三十歲,然而那些被塵封起來的迷你裙,背心,露肩小洋裝,只給了我暫時的喜悅,我是在這些衣服裡,真正看見自己年華老去,那些都是過時的衣物,年輕時生猛而俗豔的自己我記不清模樣,或許經年累月的寫作,連內心的蕊都被置換過了。
如此抗拒著、意識到衰老,刻意地復返青春,想必,我真正活到中年了,真正開始與「衰老」交搏了。我就像捧著自己蛻掉的殼,再一口一口地吃掉,我期望自己可以捧起這份還會再更淡遠退去的肉身與靈魂的老化,把自己吃掉,在小說裡重生。
陳雪,1970年生於台灣台中,1993年國立中央大學中文系畢業。1995年出版第一本小說《惡女書》,著有短篇小說集《惡女書》《蝴蝶》、《鬼手》、《她睡著時他最愛她》;長篇小說《惡魔的女兒》、《愛情酒店》、《橋上的孩子》、《陳春天》、《無人知曉的我》、《附魔者》、《迷宮中的戀人》。現專事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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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態…是常態
最近衰老在清算…… 每個肉身局部都「整組壞了了」地不甘心……
▎顏忠賢
作家顏忠賢。
圖/顏忠賢提供
關於「衰老」,我老是想起大江健三郎的《換取的孩子》三部曲裡老在煩惱古怪正義感的古義人,艾珂《玫瑰的名字》中世紀僧院迷宮藏書樓裡為捍衛神學而甘心謀殺的盲眼長老,或是奇士勞斯基的《紅色》那個竊聽窺探人群密室中不法不倫的老法官……那種種因為感覺到自己的衰老可能不久於世而更無奈也更肆無忌憚地想引爆這個人間更深刻困惑無解的更多……恐怖分子般義無反顧到不再有任何妥協一如啟示錄終極行動的發動……
衰老的時間感和時差……或許雪和我不太一樣,但是卻仍有某種雷同的胃食道逆流式的恐慌感,邊吃邊吐、邊衰老邊青春地矛盾著……
我老覺得寫《寶島大旅社》這幾年大概把因此更尖銳地被侵蝕的我的血……全部抽光又再用幫浦打回來般地動過手腳,但卻也只是動過極端低科技的貧窮手術般冒險換過了壞血,或挖空了腐敗的內臟但是腦袋仍然更費解地出了狀況……可能是反諷地自以為變金剛狼其實是變無臉男那麼慘烈而可笑,沒有肉體所以沒有傷害而太天真了地操壞自己本來年輕時還沒太糟的身體,自以為是不會衰老的霍爾反而變成是那移動城堡裡一夕衰竭變老的少女……最近老在每個會引發舊傷疼痛的忐忑不安中,都會老想起來……長年被長篇小說附魔的我始終沒有放過自己。
因此,對這種一生起乩到不知如何退駕的老靈童的我而言,衰老老是太弔詭地冒然現身……不是慢慢來的而是突然間發生,就好像隱喻「一夜白了頭」的那種驚嚇。
一如碰撞的疾速失控的降落下煙霧彌漫中的教忠教孝的皮影老戲的剪影搬演的最後一定會火燒收場,一如太虛幻迂遠的一部部花大錢拯救鬼神災難拯救世界末日卻拍得難看到難以置信的暑假大爛片看完的空虛感。
小說外的我的時間感始終錯亂或是時差始終沒有調回來。或許錯亂一直在,只是過去一直沒留神……一如一個死過人的老房子所留下來無解咒怨的一再重來。衰老往往使我發現這種我所不想面對的肉身極端沉重而困難重重……但是,我也沒有什麼話說,不是責怪也不是原諒,就是突然意識到自己即使在乎也沒力氣在乎了,一如感覺到某種窗外遠方天空烏雲密布的無法理解的暗示,然而滂沱大雨始終沒下,氣溫始終沒降,燥熱始終繼續焚燒……如今我就假裝平靜而同情地看著自己衰老的混亂到底引發了什麼,使得更混亂的我變得不免更為什麼虛無……
最近衰老在清算……每個肉身局部都「整組壞了了」地不甘心,怎麼調音都已然不對的老鋼琴鍵走音般……壞了多年的自己腦袋裡裡外外的太多地方,始終發疼的腰椎肩背膏肓膝窩的種種痛楚、慢性胃炎腸炎支氣管炎種種發炎、膽囊胰臟腎臟膀胱種種臟器結石、或是脖頸胸腔脅下種種弧形肌理尾端更多出現的不明硬塊……最近有點擔心的痛法和不可能再恢復的狀態……已然不太對勁到要接受「病不會好了」的病態……是常態。
也更因此想起我最害怕但是也冥冥中邁入的衰老也只能是一如憂容童子或溶解中霍爾的無限無解的憂愁,或一如阿基拉的那種為了恐怖實驗而一生全毀只剩下號碼的未長大就衰老的老超能力兒童們許身的無限無奈的恐慌……
或許,因為雷同逼近的衰老感,致使病態變成常態的我還是太失控地忙忙碌碌到疲憊不堪而不自覺,甚至還下注下更大……一如那些盲眼先長老古義人老法官那般地無奈又無情地……已然開始下手下一部寫「鄭和下西洋」那長篇小說中找尋史上最受詛咒最龐然艦隊司令變成海賊王般古怪妖幻災難現場……那種冥冥中的找死。
顏忠賢,藝術家,小說家。實踐大學建築設計系前系主任、現專任副教授。美國紐約MOMA/PS1 駐館藝術家,台北駐耶路撒冷、加拿大交換藝術家,台北文學獎「文學年金」創作獎,亞洲周刊年度十大小說獎,藝術、設計作品曾赴多國參加展覽,出版《寶島大旅社》、《殘念》、《老天使俱樂部》、《軟建築》等書。

衣可能更冒險地 冒犯身世▎顏忠賢
面對「衣」的忐忑不安,對我而言就像面對自己前半生老布莊身世恩恩仇仇糾纏太久的老家族……
作家顏忠賢。
圖/顏忠賢提供
我一直想寫一本關於「衣」也關於「身世」的小說,一如《紅樓夢》、《源氏物語》絲綢錦緞精心刺繡的瑰麗穿著滲入其貴族人生講究的必然奢侈又哀愁,一如《藝妓回憶錄》中花魁女主角小時候弄壞了就算工作一輩子也賠不起那件最昂貴和服的世故又勢利,一如阿城《遍地風流》裡穿有彈孔死人衣服重改的破布裝還是開心在胡同裡玩耍胡鬧的北京小孩那種殘酷又荒誕……一如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莎賓娜的禮帽所承載的層層疊疊文學隱喻的飽含其自相衝突的色情、祖父、東歐、戰亂種種文明混雜媚俗的性感又懷舊……
面對「衣」的忐忑不安,對我而言就像面對自己前半生老布莊身世恩恩仇仇糾纏太久的老家族……那般地不知如何是好地躊躇不決。或是面對自己下半生涉入設計或藝術的「衣」的太浪費也太不捨到……一如面對暗戀而迷戀太深的女人,始終在一種矛盾的心情中擺盪,我因為想多停留流連忘返更久到完全不離開,但,或許就賭性子放棄而完全不進入,但也就因為這樣愈來愈遲疑地深深受困……
對於「衣」更不留情或更多留情,充滿兩難到……以為只是打量打招呼可能以為打開了更少但或許卻也更多。
一如小說那麼曲折迂迴地太深深植入,有些「衣」的觸入地太深入地唯心又唯物,穿上自然而然就使身體入戲得體講究到像能劇或傀儡戲中最動人的演技到形容不了也描述不出那種更難以明說的陷溺,被下咒般整個人被迷惑地一如被入侵的極端寂寥靜謐卻又同時怵目驚心。
其實,極端令人想端詳的種種「衣」所提引文明的更繁複也更費解的什麼……一如一個古代收藏太怪異的博物館的種種嫁裳落紅巾壽衣所依稀折射出種種古今民族誌異底層皺褶無底那般深刻,一如一個神明長相太懸疑詭譎老藏廟中某老活佛轉世小靈童仍然認得的老法衣僧服袈裟道袍熟識的霉味那般靈驗,一如一部王家衛式蒙太奇太多色澤太飽滿動作胡亂快轉又慢轉的怪電影中的一個個場景過度鋪張華麗的一件件訂製旗袍手工西裝俠士長衫戲服那般迷離……
然而,「衣」也可能因此更冒險地冒犯自己「身世」一點……一如有一回我去銀座川久保玲的那怪店所看到另一種人生及其身世極端冒險的冒犯:有個展覽出的有本書,叫作「『衣』在瑞典是什麼?」很厚一本,四百多頁大多都是字,照片不多,但是,書中有很多奇異的小說家、社會學家、藝術家、攝影師、漫畫家……種種怪人所打開或打造的一堆怪東西,諷刺尖銳,自殺般為自嘲地很厲害,充滿了艱澀而憤怒關於「衣」的觀點,自拍內衣私處的娼妓獨白或家暴的無法言喻,甜蜜又殘忍的SM女王與男僕,密教裸體,公車變態,移民的春宮圖,數位遊戲的空虛爆奶女神裝設定攻略,甚至,結尾定論還堅稱人形充氣娃娃的妝扮就是就是那國那城那時代最時尚的「衣」……
然而,另一個樓梯側末端非常不起眼角落,也有一個展覽:僅僅有一列不太像衣服的完全慘白衣服的展出……但是仔細端詳卻竟然都是複雜得要命的「衣」:引用了很多她中亞不知名村落故鄉祖傳的質地及其工法:素白近乎是絲的質地的極上棉布和麻衣,薄如紙張還透光地層次分明的薄紗,甚至種種繁複手工蕾絲還用碎片亮片穿插的亂針刺繡,展覽的名字一如那個藝術家的動機同樣地動人,她提及的我每一件件手縫出的「衣」其實都是:
「我對我母親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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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品味
▎陳雪
我可能已逐漸擺脫少女時期那種羞愧,不安,或罪責,安心在長出自己的外貌了,我始終還是喜歡你的三宅一生,但我知道我更喜歡它們存在你身上……
作家陳雪。
圖/陳雪提供
今年夏天,從四月開始,可能因為減重健身的緣故,一直在汰換衣服,大概每隔一段時間,我會在去運動的途中,走進一家只有一坪半大小的服飾店,店員是個長髮美目的女孩(但她已是人妻人母了),總會細心地為我介紹,不厭煩地讓我試穿,且忍耐我最終不無遺憾地說:「這件等存夠了錢再來買。」直到送我出門,她那總是瞇彎的笑眼仍帶著微笑。我一直很喜歡一種小小的服飾店,讓我有安全感,比如永康街有幾間我的愛店,可惜因為捷運開通之後竟一家家都倒了,換上更貴的牌子,是我消費不起的了。
我少女時期,就生長在一家服飾店裡,規模大些,服裝更龐雜,因設店在夜市裡,或其他緣故(街市的客人營生方式),我們店裡的衣裳,雖是少淑女服飾,但總帶著我後來才知道的「風塵味」,因為家裡就賣著衣裳,即使只是國高中少女的我,也沒機會到外頭買衣服,總是被父母指定要當模特兒展示某件「強力促銷」款式,然後那件過於華麗、花俏甚至暴露的衣裳,就成為我接下來的外出服,故而我年輕時就有衣著過於老氣(沒人告訴我原來我身上流露一股風塵味),或打扮俗豔像檳榔西施(當時還沒有這種職業,大抵都是掛在阿飛手臂裡的鶯鶯燕燕),我也幾乎沒有所謂自己的品味或喜好,讓我可以自己挑選時,我若不是穿得一身黑,就是穿著破舊的衣服,或完全反差地穿上迷你裙露背裝,恨不得愈少布料愈好,若不是盡可能遮掩,就是豁出去地袒露。
幾乎無關品味,而是對自己的身體、身世、自己可以透過衣著所揀選、展示、呈現的那個自己,完全亂了方寸,沒有頭緒,我好像還是那個第一次帶高中同學回家,大家都興奮地想要參觀我口中的「服飾店」。我那些家裡是竹山望族、台中醫生、大甲生意人的漂亮同學,紛紛穿上最時髦的衣服,隨我搭著公車來到豐原小鎮,朝向鬧市裡,我父母開設的那一家服飾店。我們就像踩街一樣,五六個女孩,青春正盛,陽光也是毒辣的,穿過廟東夜市吃過小吃之後,下午三四點,逐漸靠近我們家的店,那個我父母在街邊占位擺攤還債數年,終於有能力租下店面改裝,升格為「老闆」的小小店鋪,全家團圓的象徵地。當我與同學們站在店門口,望著父親為了貪圖地坪,而把模特兒跟衣物展示架都堆到騎樓上,呈現出的那幅「衣物展覽間」,我是從同學們一閃而逝的「這是什麼怪衣服嘛!」的失落表情,以及對照她們身上最時髦的緊身褲、獨身貴族名牌或我不知名的美麗衣裳,剎那間完全懂得了自己所處的階級,所在的地方,我引以為豪的小店如此寒酸、古怪。我好像還停留在那個少女的午後,我不記得一切是如何結束的,只感覺好丟臉。
這次為了參加香港書展跟你借的衣裳,終於沒有真的穿上台,那個瞇眼女孩幾個月來與我逐一猜測、試驗、選擇、建構的「我」,終於穿上了自己的衣裳,符合我嬌小的身材,有限的預算,以及某種,我說不上來,但,我想那大概就是我現在最喜歡的樣子,最喜歡的幾件衣服,幾雙鞋子,我可能已逐漸擺脫少女時期那種羞愧,不安,或罪責,安心在長出自己的外貌了。我始終還是喜歡你的三宅一生,但我知道我更喜歡它們存在你身上,而我,只是欣賞它們而已。

【索引出人間異端缺口的入口】 ▎顏忠賢
短篇小說一如開天眼的魔戒般,只要更深入就不免會引人誤入太龐大或說太艱辛地索引出更多更不可能的理解人間異端缺口的入口……
顏忠賢。
圖/顏忠賢提供
我始終覺得短篇小說出奇地艱難……一如波赫士所打開的想說出來但是太艱難明說出的腹語術,一如他的短篇小說永遠是一種宇宙學無限折騰摺皺的縮影,是一種眼界收束成不明光束的萬般折射,找尋無限大無限繁複卻還可能被聚焦及其切割法的影分身切換,找尋打量入的縫隙來深入迴旋到在不可能處迂迴曲折的幻術那甚至不可能被解出來那最難的人間難題,找尋焦深切口庖丁解牛般才能下刀的自覺才配入手的發問更深的點破。
短篇小說的難以明說的更激烈的什麼,一如人間最費解的極端怪異的風靡或瘋狂,對某種傳說的某種遺愛,對某品牌的某種忠貞,對某種偉人的某種紀念,對某種明星的某種迷戀,對某宗教的某種緬懷……的精神狀態的可怕又可憐。
短篇小說始終還是一堆最玄奧的祕術所封入的最古怪懸念,再用不同的畫素及其時間感所栽贓般放入一層層的彷彿是情節但其實只是幌子的怎麼看都怪的怪故事,一如科學怪人用拼湊撿拾來屍體肉身切片的再度縫紉但是所有傷口的開口都不對的比對但是仍然可以再活過來的不再是人的一個怪人。因為短篇小說的出手往往是把小說家一輩子最繁複腦子幻象換成層層噩運的死命來拚命,用一生致力玄學哲學史學美學的耐心還借用了萬花筒寫輪眼式的速度感轉檔來換檔,用一身最高難度姿勢來攻堅那時代家世人世永遠偽裝成戰鬥武裝模式難以破解的玄奧。
因此,辯護短篇小說的玄奧,在人間永遠不夠寬的頻寬始終無法從容地下載之時,一如辯護一個心智失常的重刑犯還一再犯案甚至完全沒有罪惡感,一如負責某繁複機器的操作員終於發現一生用心用力的機蕊仍是空轉卻還是只能呆坐而悔恨地端詳……
空轉感進入甚至是形上學式抽離地更懷疑……一如村上春樹的《旋轉木馬終端人生》(編按,台譯《迴轉木馬的終端》)、村上龍《到處存在的場所到處不存在的我》那種每一篇短篇小說都只就是徒然原地打轉的存在感稀薄必然的絕望,一如卡夫卡的每一篇讀者看了都像身陷《在流刑地》受刑的短篇小說裡,永遠的荒謬找路又迷路老意外覺得人生完全是沒用的白費力氣那種空轉感,甚至一如《莊子》雜篇內篇外篇每篇道家哲學寓言都是短篇小說也都嘲弄一生永遠自以為太聰明其實太愚蠢的人們都不免太癡心又太無心。
一如看過那一篇篇早年魯迅或張愛玲或是晚近波赫士或卡爾維諾或更多短篇的更後來……使我不免老在想的尖銳問題更尖銳,因為短篇小說一如開天眼的魔戒般,只要更深入就不免會引人誤入太龐大或說太艱辛地索引出更多更不可能的理解人間異端缺口的入口,索引出異端修辭學般的科學不免永遠只是偽科學的假設推理用典,索引出任何考掘知識歷史愛情文明起源及其終究不免崩解,索引出種種參差調焦失焦的禪機不能用力的必然等待。
一如我近年也跟雪跟駱跟楊所加入了德勒茲式短篇小說字母會的祕教式困局,一如被古怪地下藥都仍然熱烈而藥效都還仍然迷漫,或是進入這虛幻浮屠法會般瞬間幻起幻滅的虛無感使我忐忑不安也非常地心虛。就彷彿是一種暗示,意外的天意,因為突然使我清楚而更逼真逼近於正在擔心的短篇小說的不安。一如「原來我早就死了,只是我還沒法子接受我已經死了」這種不甘心的心虛,使得我可以好好再回來想想,始終覺得我始終陷溺於短篇小說的種種死角死巷的巷戰突圍不了那迂迴曲折的出不來,好像,已經真的可以不用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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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途遠征與 恣意揮灑之間】
▎陳雪
隨著鐵皮屋頂洩入的日照漸斜,我不斷挪動椅子以就天光,稿子完成時,四周趨暗,幾乎已經看不到紙上的字了,憑著手感,我寫上最後的句號……
陳雪。
本報資料照片
大象:
我是在二十歲那年夏天開始寫小說,而真正第一篇收錄在書裡的也是短篇,那是1993年母親節,因為車禍受傷的我回到父母鄉間的屋子,在頂樓加蓋房間裡,燠熱的天氣,搖著扇子、電風扇呼呼吹動,用六百字稿紙,花了三天寫完〈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越近結尾寫得正狂,天色漸黑,屋裡突然停電了,我就把稿子拿到陽台上去寫,隨著鐵皮屋頂洩入的日照漸斜,我不斷挪動椅子以就天光,稿子完成時,四周趨暗,幾乎已經看不到紙上的字了,憑著手感,我寫上最後的句號。
或許因為太陽落在雙子座,我本性適合寫短篇小說,可以憑藉衝動、靈感、生命力,以及天賦和爆發力,在短時間內,跳一個精確的短曲,完美落地。剛開始創作的幾年,因為總是搶忙碌勞力工作的空檔寫作,幾乎都是熬夜而成,寫短篇使我有「完成」的成就感,讓即使在端盤子、掃廁所、送貨、擺地攤的我,也還能藉由每幾個月完成一個萬把字的短篇,知道自己「還在寫作這一途中」。
1999年開始的長篇創作,我就把寫長篇當作生命最重要的事,使得短篇寫作,變成了一種長篇之間的緩衝、暖身、預備動作,甚至是「休憩」,我會在每個十幾二十萬三十的長篇之間,寫作幾個短篇小說,帶著幾乎是放暑假的心情,慢悠悠地練筆、換檔、改變文體、實驗形式,或者,某些非常想寫而始終無法放進長篇裡的故事、氣氛、意象甚至是自然溢出想像之外的人物,需要一個短篇來安放。
直到兩年前,我們五個人加入了由楊凱麟策畫的「字母會」這一短篇小說的實驗,我好像才又回到了年輕時,那種對於短篇小說的追求,每一篇都是獨立且必須突破自己的全新之作,五千字的短篇不但在篇幅上有所限制,為了回應或逃脫凱麟對每個關鍵字如「未來」「巴洛克」「虛構」「系譜學」等等的提問與闡釋,短篇寫作不再是放暑假了,更不再只是展示火力、揮灑技藝的即興獨舞,每兩個月一次,二十六個字母寫完即將耗去接近三年時間的寫作,給了我介於長篇的「長途遠征」與短篇的「恣意揮灑」之間,或者該說甚至超越了這兩者,或結合了這兩者嚴肅而困難的挑戰。
我記得2012年剛開始寫「未來」這個A字母,我家的老貓三花因腎衰竭病危,我的書房還設在臥室內,靠牆的書桌背後就是三花的病床,我一邊正在寫三少四壯每周截稿的散文專欄,一邊是《人妻日記》如火如荼的巡迴簽書演講,始終徘徊不去的當然是我自己新長篇的開頭(寫了又作廢,重寫再重寫的撞牆期間),每隔兩小時,我得用注射針筒將打碎的飼料與藥粉從三花頸子上開的食道胃管慢慢灌注,因為擔心她隨時會走,一旁的唱佛機裡總是低低誦吟著《心經》,我將時間切割成無數的片段,而在這些片段中間,吃力地,盡可能專注想像,關於「未來」,如何將此概念在五千字內以小說的方式表達,必須是突破我過去既有的寫作,突破我這個人曾經到達的邊界,太難了,我幾度頹喪地想,或許三花命在旦夕,或許我自己也極度緊繃,所有一切事物都將我逼到了臨界點,我想起那個不斷遷就天光,挪動著手中紙筆與小板凳的我,二十三歲,在天黑之前的寫作,我在充滿藥水、三花身上傷口的惡臭、唱佛機令人平靜或暈眩的佛唱聲中,日復一日持續地寫著,且看著三花奇蹟似地轉生,一個月過去,三花能走能吃了,那幾乎像是預言般的「未來」二字也終於長成了我自己第一個字母會的短篇,使得精疲力竭、體力耗盡的我,因著終於完成了五千字的作品,如此精巧、透明,卻又彷彿帶著令人足以眺望的遠景,體會到,一個「短篇小說」的完成,是像我這樣終生以寫作長篇為志業、長時間遠征、跋涉、透支自己的人,最好的贈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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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一《文學相對論》預告
顏忠賢、陳雪
談「關於長篇小說」



第四人語──與黎紫書對談後(上)
老大江健三郎雖然很嘮叨,小說也越來越不好看,但他的讀書方法是很不錯的。他曾建議每幾年對一個大師的作品下功夫,讓偉大的心靈來引渡我們。日本人畢竟和德國人一樣認真,而相對於只會吃德國豬腳的我們,黎紫書甚至還學會了德語……
作家黃錦樹(右)與黎紫書。
圖/黃錦樹提供
【文學素人】
在今年五月初黎紫書遠道從花蓮來埔里拜訪我之前,我只在2005年七月返馬參加研討會接受她訪談時,算是有比較長時間的接觸。也就是說,我們僅僅在九年前見過一面,但那時是以被訪者的身分。因此當我和內人說她要來訪時,內人質疑說,為什麼不隨便找個理由推掉呢,又不是很熟。然而當內人聽到黎在我家談起她的浪蕩子父親時,即找到共同的話題,而有一見如故之感了。
我從未曾私下與黎深談,也不曾在公開場合聽到她談自己的創作理念,一直只是個距離外的讀者。因此5月8、9日的兩場對談,對身為評論者的我來說收穫滿大的。至少我多年來讀她的小說,或看關於她的報導時油然生起的一些困惑,得到了解答。
諸如為什麼她被視為馬華作家的代表、代表馬華作家──到國外駐校,香港的浸會大學或台灣的東華大學;到紐約或什麼別的地方參加研討會──但她覺得馬華的身分無足輕重。她認為不是因為她是馬華作家而受邀,是因為作品受到肯定──這狀況或可表述為「黎紫書大於馬華文學」。在小文學裡,這狀況其實很常見,當個人的象徵資本遠超過他所屬的社會群體時。
在台灣或美國漢學界,讀者即使對我們作品感興趣,也多半對馬華文學本身沒興趣。換言之,此時馬華文學需要我們,遠甚於我們需要馬華文學。它是我們赤貧的父祖、殘破的舊家、老去的糟糠。此時我們具備了遺棄它的能力。它不只不具備象徵價值,更不具備商品價值(簡言之,馬華身分對個人作品的行銷遠不如「天才小說家」之類的空話有幫助,特別是在中國市場上)。
再如黎紫書傳奇、她小說題材與風格的多變化,她對旅台先行者的嘲謔模仿等。就其「傳奇」而言──非華校生、自我鍛鍊出流麗的中文、沒有大學學歷、連續得花蹤文學獎、且多次跨海奪下聯合報小說獎、小說獲名家賞識而得以在台灣出版等──確可說是本土馬華第一人,絕無僅有,空前絕後,無愧其為傳奇。
我那兩天(5月8日在暨大,9日在中興大學)仔細聽她談自己的文學養成。愛讀書(從武俠小說讀起)、愛寫作(從華文課作文開始),到逐漸愛上文學,都是自發性的。在資源貧乏的環境裡逐漸挺拔茁壯起來。這經歷和大部分獨立後成長起來的馬華作家相似,甚至「讀武俠小說」這回事也是。移民社會相對荒涼的閱讀環境。
那她怎麼判斷作品的良窳呢?黎說她一開始是仔細揣摩文學獎評審意見,看看到底什麼是好作品的標準;然後她很快就揣摩出文學獎得獎作品的標準。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對她而言二者應該是同一的。她甚至很快掌握寫作那樣的作品的訣竅,而且也知道什麼樣的題材易受評審青睞。那大量的得獎業績證實她所言非虛。她且以此劃分自己前後期作品──不再參加文學獎後,寫的才是她自己真正想寫的作品──好看的,讓讀者沒壓力的,當然也不再是大題材。
她坦承,她早期那些備受肯定的小說(從〈蛆魘〉〈山瘟〉〈夜行〉到〈國北邊陲〉等)都是文學獎的揣摩之作,她其實並不真正關心那些問題。歷史、族群政治等等,對她而言,都不過是「馬華油漆和符號」(註一)。
黎紫書如此直率的談論無疑是一種自我貶低(於是她的得獎便是對文學獎本身、及她的馬華身分的無情嘲諷),看得出她有一種「涉世未深」的天真,但也顯現出她文學反思的嚴重不足。她像一個素人純粹經由模仿而習得文學技藝。由於過人的天賦,她輕易掌握了小說生產的技能,且受到普遍的肯定,順理成章獲得作家的身分,更成為馬華文壇難得一見的奇才。
然而接下來,真正的問題來了。由於她是經由文學獎作品的揣摩而入行,那既訓練、也限制了她的文學視野,使得她看文學作品的態度是純粹形式主義的,把作品化約為形式與技藝──因為只有那樣才易於仿傚。在這過程中,她要麼忽略了被模仿對象更深切的文學關切(譬如對某些大問題的思考),認為那是無關緊要的,不過是得獎的工具。對小說的其他可能性(「寧拙毋巧」者)及複雜的功能也就視而不見了。要麼認為那也是可以透過形式、風格模仿而輕易掌握的。不論是前者還是後,都讓她貶低思考。非常弔詭的,這種把小說看作純粹的技藝的態度,其實非常接近表演者張大春,以及某些時候的駱以軍(當他強調自己是「武士」時)。她此後的題材風格變換,與其說是為了文學本身的目的,還不如說是為了驗證、展示自己的才華、能力──這狀況可用如下一句話表述──「那樣的小說我也會寫呀」。
那裡頭仍是一種無形的、內化的文學獎意識,只是頒獎者與得獎者變成同一人而已。
多年前黎紫書的〈蛆魘〉得聯合報文學獎時,評審們在稱讚之餘,其中一位評審(我記得是李永平)提出質疑,指出這篇小說在華麗的敘事之後,「似乎少了一點哲學」;也就是說它少了層思辨。同樣的質疑也存在於王安憶對蘇童(蘇童正是黎紫書小說入手處)的委婉批評──太愛講故事了。這裡的陷阱在於,那可能讓小說陷於故事的平面。黎相信的純粹寫作,是不是反而回到她小說的開端,純粹說故事?說好看的故事?
小說當然有這層面(小說天性愛表演),但並不止這層面。也許年輕時太容易取得成功,以致好作品的標準=文學獎得獎作品的標準的認知深入骨髓,把她限制在素人的天地。
陳獨秀曾譏評現代書法大家沈尹默的字「字外無字,其俗入骨」,沈字是否「其俗入骨」或許見仁見智(小說的天性也不避俗),但「字外無字」卻是我們從事藝術創作的人都該引以為戒的。畢竟水清則無魚。
【重生】
因此在我們的對話中,馬共於她不過是「最容易得獎的大題材」,而不是個馬來西亞的歷史難題。這確實狠狠地嘲弄了馬華文學研究者,那我們到底該不該把〈山瘟〉〈夜行〉〈州府紀略〉之類的代表作當真呢?
還是說,我們反而不該把黎紫書的文學自白當真,而應該相信自己的文學判斷力──她的作品比她的胡說八道好得多。她的手,其實比她的口還聰明。當她說她為文學獎而模仿時,她的手做得比她想像的好得多──把她沒預想到的也過度的完成了,順著小說自身的邏輯。裡頭說不定更蘊含了未言明的、難以被主體察覺的慾望。
猶如她在嘲謔模仿我們的小說時──如〈無雨的鄉鎮‧獨腳戲〉之於〈落雨的小鎮〉;〈國北邊陲〉之於〈魚骸〉;〈州府紀略〉之於黃碧雲《烈女圖》(僅僅是語言上的啟發)、〈夜行〉(的某些性愛場景)、山瘟〉(的雨林場景)之於張貴興《群象》;《告別的年代》中的第四人之於我的〈第四人稱〉;〈七日食遺〉這種題材也像是我可能會寫的──我確實有過一個類似的構思,當然不是為了文學獎參賽──只可惜被她寫壞了。〈國北邊陲〉其實也像是我寫的──她甚至試圖揣摩我的作者功能──像個女兒似的。我猜想,藉由那置換、移置、凝縮的夢的技術,藉由顯然或彷彿有來歷的形式與技藝的保護,她反而得以更安心的處理自己內心最深處的傷害──那來自家庭、父親,來自成長的黑暗、貧窮與孤獨、沙漠般的現實處境。她給它們戴上「他人的話語」的斑斕面具和華麗外衣,招生魂來壯膽,再予以否認(verneinung)。
畢竟寫作改變了她的一生,讓她找到生命的出口,從醜小鴨蛻變為黑天鵝。從林寶玲變身為黎紫書,宛如重生。那書寫活動,那字詞,於她──是光,是道路,是希望,是啟示,是命運的贈禮。
關於純粹寫作,我就此曾和黎的粉絲私下交換過意見。我不覺得那是性別問題,教條女性主義和教條本土主義其實一樣反智。純粹的寫作只適宜早夭的天才,只有急速凋零能維護它脆弱的純粹。才子才女終究會老去,天賦的直觀能力亦然。故而古人云,「需以學濟才。」用大家都熟悉的艾略特〈傳統與個人才具〉裡的教誨就是,過了一個年歲之後,就必須要有歷史意識。要有能力繼承、調度既有的文明積累,直面諸多的「大哉問」。寫作畢竟是一場與幽靈的曠古對話。
老大江健三郎雖然很嘮叨,小說也愈來愈不好看,但他的讀書方法是很不錯的。他曾建議每幾年對一個大師的作品下功夫,讓偉大的心靈來引渡我們。日本人畢竟和德國人一樣認真,而相對於只會吃德國豬腳的我們(含駱肥),黎紫書甚至還學會了德語。
(上)
註一:她對談中的用語(文字作答的部分,我們事先互相給對方提了十個問題,這部分的文字稿給了《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和現場所言有出入。
【遠方應答】1998年一月初,也就是黎紫書在台灣出版第一本小說集的前一年,身在埔里當講師、蹲辦公室的我突然收到她寄來的一張賀年卡,內裡用繁體字整整齊齊的寫了四段文字(為免有斷章取義之嫌而全引。只略去問候語):
留台聯總(註二)辦的研討會過後,野火四起,當然有人醜態百出;有人歇斯底里,而我在想,你也許在遠方竊笑,笑鐵終不成鋼。
有時候,真懷疑你咄咄逼人的言辭,是否真出自善意。其實這無關譴責,只是覺得可惜,你的理論自有可觀之處,然而表達的方式(語氣、態度)卻讓人難以忍受,無怪乎「受傷」的作家們會狂噑。
如果有心「改革」,溫和一點的方式未必比你的狂態迫人更有效。如果只為「揚名立萬」,那你已經成功了。
覺得你這人很敏感,希望這一番話不會激怒你。學術理論我是不及你一成的,可是我想你應該可以更有巨匠風範與修養,我也在期待著。(5/1/1998)
我找到的信是影印的,背頁有我長得多的覆函。茲引其中一段:
戰火延燒成今日的局面,也很難有其他的方式了;多年以前的「經典缺席」之討論獲得現實主義「代言人」那樣的洋洋攻擊,就已決定了往後的對話形式,這是華社鬥爭文化的產物。對於同輩或年齡較接近的,或者非現實主義者,我的討論方式完全不一樣。我並不諱言我對這些人(現實主義者)是瞧不起的,而性喜戲謔,或近於虐,本不足為訓。也但願我們這一代的對話方式可以不必像那個樣子──可以用「正常」一點的方式。這是我強調和那個傳統決裂的其中一個意義。就此而言,我並不太在意那些人的反應──也不否認是刻意「激怒」他們──他們的反應愈激烈,就輸得愈慘。你們也可以看出,這其實象徵了一個時代及一個世代正在消失。我的作用是加速了這樣的過程──沒有人願意再像他們那樣(太「慘」了),也沒有人願意像我這個樣子(太「危險」了),由是一個全新的世代將誕生,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去維護、證成自己信守的價值。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覺得自己接近完成了階段性的歷史任務(14/1/1998)。
寫信的前一年,即父親死亡那年(1997)企圖革馬華革命文學的命而「接近完成了階段性的歷史任務」的「狂態迫人」的我,其後多年不曾返馬參加研討會,幾乎處於自我放逐的狀態。得罪那些名字比馬華文學小得多的傢伙,你就會深刻的體會到恨的保存期限有多長(效應直達最近我們編的《我們留台那些年》的徵稿),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愛自己,還是愛馬華文學多一些。
2005年7月,那場暨大與留台聯總(沒錯,那是同鄉中的同鄉)合辦的「馬華文學與現代性」的研討會,是由我命題並協助籌畫的(其時聯總內的神州故人有名言:「黃錦樹很難搞,可是沒有他又不行喎。」)留台的另一種鄉誼,令旅台年輕學人幾乎傾巢而出,但馬華文學其實沒多少論題可討論的。
寄賀卡給我的四年前的1994,二十三歲的黎紫書已經以〈把她寫進小說裡〉初試啼聲得花蹤大獎。而自那以後的十餘年間,幾乎年年都是她的得獎年,而為馬華文壇的寵兒。那些年,她當然是本土馬華小說當之無愧的唯一代表,普遍受到兩岸三地的承認,一直到今天。
她可說是我信中「全新的世代」的領頭羊呢,以逐漸煉成火紅的馬來鋼陶塑成的,閃耀著銀色的光。
2005訪問我這疲憊的歸人那年,她還同時得到聯合報與中國時報的小說獎。但也顯然已經意識到文學獎可能造成的禍害,而漸漸嘗試走向自己寫作的另一季。
對我來說這篇文章是個祝福,也是個勸勉。雖然馬華文學那隻流浪犬身上的跳蚤們多半會不以為然,認為我意在詆毀他們的異數傳奇。在我,有些話還是不得不說的。放眼文壇,大概也只有我會選擇說,而不是沉默。
身為寫作人,一定要學會保護自己的作品。我們都不乏敵人,敵人總是不請自來的,因此沒必要與自己的作品為敵。那麼愛看書,怎麼會還是個素人(註三)呢?顯然是某個環節出了差錯。她可能沒意識到某些場合需要另一套話語,辯術。猶如某些場合需要另一套服飾。因此在中興大學那場對談的末尾,我只能委婉地建議她要增強自身的反思性。
需要藉由不同的話語、不同的作品引渡,即便是談論自身──奇怪的是,她的小說好像比較懂得這道理。
而所謂的世華,黎紫書很在意──甚至因此苦口婆心的勸我寫長篇,好領取被他們承認的入場券──譬如去角逐香港的紅樓夢獎。但對我而言那不過是國家文學的一種怪異的變體,承認與否我並不在意。我有自己選擇的道路,也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去持守。(下)
註二:馬來西亞留台校友會聯合總會主辦,「札根本土,面向世界」馬華文學國際研討會。28/11/1997-1/12/1997,吉隆坡。我發表的論文是引起軒然大波的〈馬華現實主義的實踐困境──從方北方的文論及馬來亞三部曲論馬華文學的獨特性〉。方北方是其時馬華文壇的大老,馬華現實主義當之無愧的代表。事前事後相關論爭文字,見於張永修、張光達、林春美主編,《辣味馬華文學:90年代馬華文學論爭性課題文選》(吉隆坡:雪蘭莪中華大會堂/馬來西亞留台校友會聯合總會,2002)。
註三:修訂此文時,收到黎紫書明信片,有言:「我已多年不為參加文學獎而寫作了。但我仍然是個素人,也將永遠是個素人。」(11/5/2014)

文學相對論/平路VS廖玉蕙(四之一)吐露與噤聲

2015-01-05 03:44:36 聯合報 平路、廖玉蕙


生命中的創痛,你若不說,朋友竟可以毫無知覺……

平路。 本報資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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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路:想到與妳談,觸動我最深的就是與妳之間奇異的緣分,關係著我明白的與不明白的,妳,與我的身世間神祕的關連。
對我,這觸動驚人的深沉,必然也因為其中說不出的原因,自覺與妳極其親近。一般來說,我是慢熟且怯於語言表達的人(或者說,是表達有障礙的人),即使心中滿懷關切(或情意),總是需要極佳的默契,才能夠適切地表現出來。我對妳卻不然。總覺得不用說,妳也必然知曉。這份相知感,對我這種自閉的人極為不易。當時請妳為我的散文集《讀心之書》寫序,總覺得妳對我而言,冥冥中有特殊的意義。淺層的看,是我相信著,妳特殊的洞察力與理解力,足以燭照我眼睛裡謎團般的世界。順便說一句,妳寫的那篇序文是我極珍愛的文字,在我心中一直有特殊地位。然則,這幾年才漸次知道,豈止於《讀心之書》寫序的原由,多年前,當我們泛泛地知道彼此,一切在混沌當中,妳,與我離奇的身世就有了初次相遇。那謎團,我生命中的黑洞,既是叛逆的原點,必然也吸收過我生命中巨大的能量,整理它依然非常困難。2013,我為《聯合文學》寫了整整一年的專欄「袒露的心」,結束後,出版界有興趣的朋友頻頻問訊,我都是說,除非碰到一位願意面對艱鉅的出版人,將之編纂成章。把十幾篇文章重看後理出頭緒,對我自己,那是再一次剜骨剔肉的傷痛。玉蕙,我真是充滿矛盾的一個人,為什麼必須寫,寫了卻無能再去看,我到底是勇敢還是怯懦?父親過世之後,這十年,我才終於清楚我身上難解的糾結,也回溯著若是早一點知道,人生會不會有巨大的轉折。輾轉反覆,彷彿沒有答案的天問……無論怎麼問,這疑問依然存在,而相關的問題是,面對我自己需要多勇敢,可以拿著一把手術刀,把自己血淋淋的心層層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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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玉蕙:講到妳我的緣分真是奇妙,幾次同行的旅次中,我總覺妳的眼裡泅泳著我快意恩仇中所沒有的幽微奧祕,談吐是這樣,文字亦復如此。幾十年過後真相揭曉,我才恍然,妳小說裡的繞繚雲霧原來是生活裡的真實,那推理似的追根究柢全然不是虛構,妳的身世比小說更離奇曲折,層層疊疊如迷霧罩頂,妳只能在文字中如天問般不斷的叩問,而我是比妳早上十多年便知曉妳的身世的,但並不知妳的不知;妳當然也不知我的已知,人生因之錯過的,我們只能設法和遺憾握手,對著荒謬微笑。
我們是如此不同,又是這般相似。當我忘形地在人群中笑談之際,總會不經意迎上妳一逕瞇笑的眼,那樣的溫柔婉約迥異我的粗魯放肆;那樣的舒徐自在相對於我的快馬急鞭;那樣欲吐還藏的吐屬絕對不同於我的痛快直陳。我只能由衷讚嘆並嚮往:「呵,是怎樣慢條斯理的人生啊!這人。」然而,我們都一樣迷糊,大節不虧,小節不時溢出軌道之外;同樣擁有一副太過正直的肩頸,常常不合時宜的格格作響;有一段時間內,妳那謎團般的母親與我那強悍的娘如出一轍,都讓身為女兒的我們飽嘗驚疑,我們同樣受困於老邁卻嚴厲的母親。我為妳的《讀心之書》撰文;妳為我的《大食人間煙火》作序,我們同病相憐。妳問我,寫作間的吞吐充滿矛盾,究竟是勇敢還是怯懦?我是這樣想的:勇敢與怯懦一線之隔,人,再是勇敢,也難逃怯懦的追緝。母親謝世後,一件件的往事漸次浮上心頭,我含淚寫下了《後來》,釐清了愛恨糾纏的母女關係後,覺得更加海闊天空﹔待妳整理出「袒露的心」後,應該也會更加勇敢吧!平路:妳說,「釐清了愛恨糾纏的母女關係後」,看到這樣的字句,我其實多麼羨慕……我母親去世一年多了,我仍然無能釐清它,甚至陷入自責的情緒,我說不出像妳那樣聽起來就充滿力氣的話。講起來揪心,有機會告訴母親我疼愛她,同時向她訴說我的歉疚與懊悔,竟是在她最無助的時日,最後兩個月,是她躺在加護病房與安寧病房的日子。為自己開脫,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無非某種「共振」。由於我的身世,那份疑忌存在我母親心裡,以致……我對她也產生距離。早年,我母親或許一直在權衡,要不要養我這個小孩?在我年輕叛逆的時日,她擔心的更是,我會不會像我生母,一時貪歡造成了難以收拾的後果?在我成長階段,彼此種下太多芥蒂吧,我對母親客氣卻從不親近。我與父親之間,則是直接、信任又醇美的關係。想著父親就直覺溫暖無比。這十年來,頻繁地在夢裡,我握著父親的手,感覺像他生前一樣,什麼都沒有變。自覺對母親不夠盡心,且再沒機會補償,母親去後,我滿懷愧疚,而更深沉的是,我自知,這愧疚如影隨形,將一路隨我到生命盡頭!然而,愧疚這件事,屬於頭腦的判斷,其中對錯考量,摻著許多理性的成分;反例則是凡碰到跟父親相關的,我就不明事理,是個徹底感情用事的咖。在父親老年,我對他幾乎有求必應,像寵溺任性的小孩;他走後,思念時我簡直瘋魔。譬如說,我想要換,什麼都可以換,只要換回在父親身邊,一刻也好,凝望著父親,摸摸他臉頰,多麼好!潛意識中,母愛是我生命的空洞吧。我一直羨慕那些敢跟母親撒賴或撒嬌的孩子。當然我一次都沒有。也可能我想得太多,愈是沒有、愈是無從想像,我偏偏要擬想,甚至強求原本不存在的、原本理想化的母女情深。即便親生的女兒,某些情況下,同樣感覺不出母親的支持啊,像玉蕙妳,妳曾有生身母親的呵護,但妳是否也渴望過她的溫軟她的溫情?廖玉蕙:情感的飽足感,我也是到了中年之後才略略嘗到,縱或親生的母親,也並非都能輕易對她撒嬌、耍賴。中年以前,母愛是怎麼回事,我同樣百般困惑,當時,我和母親從未有過肢體接觸,連不小心的碰觸都會一陣寒慄。是到了兒女成長,他們的天真熱情啟蒙了我,我才鼓起勇氣嘗試著尋找母親的手,握起它,驚訝那雙手,原來並不冰冷,甚或是柔軟溫潤的。許久之後,我才輾轉聽說,十七歲早逝的大姊原來是羞憤自殺的。學校的體育老師趁著帶隊出賽的晚間凌辱了她,大姊委屈回家哭訴,震驚的母親在情急之下,言詞辱罵她不自檢點,就是那樣的夜、那樣的暗,大姊走投無路,選擇結束年輕的生命。 其後,母親絕口不提,知情者集體噤聲,相信這是母親一生的至痛。我懷疑這份痛讓她對這世界產生巨大的憤怒。我就在這種憤怒的氛圍中成長,變得唯唯諾諾,識相,看人臉色對應,一輩子學不會「有個性」;常常在心底深處立誓成為「溫柔而堅定」的人,像妳一樣,但潛意識裡並沒有根除跟母親一樣的憤怒。當我明白妳的人生困厄後,我才了然,人生沒有藉口,只有修練與否,也才明白為何我一直自然的向妳靠近。平路:生命中的創痛,妳若不說,朋友竟可以毫無知覺……每當旁邊看妳,我總是又欽慕又讚服。妳在任何場所,總是眾人的焦點。妳讓滿座皆歡,保證絕無冷場。一旁望著,那可是超強的能量場。坐在妳身邊(圓桌隔幾位也沒關係),我瞇著眼睛笑,巴望人生停駐在這一刻多好。其實,我最喜歡的就是作聽眾。就像上回,妳來我家吃飯,我在廚房烹煮,隔半掩的門聽著你們的笑語,對我,很像日劇裡「你一定要幸福」的畫面實現了呢。廖玉蕙:呵呵!看起來我是人來瘋,越多人的場合,我越瘋狂。妳體貼地將它說成「超強的能量場」,但實際上,我是有難言之隱。我害怕沉默造成的空白,可以坦然對著千人演說,卻恐懼一對一的約會。前些年,我邀請小說家施叔青到世新擔任駐校作家。學校騰不出獨立空間讓學生能跟她請益,她只好委屈地跟我共處同一研究室。星期四的午後時光,日光微微,兩人坐對,我基於莫名的恐懼,殫精竭慮開發話題。黃昏,開車送她去搭捷運途中,她幾度欲言又止,最後吐實:「玉蕙,妳可能有躁鬱症,可以去看看醫生。」我尷尬失笑,覺得心傷。跟朋友約會時,我就是這樣不停歇在腦中開發話題,還沒等到對方完整的回答,便慌慌另闢蹊徑,搞得每個話題都支離破碎,場面幾乎失控,果然焦慮。我必須坦承,妳是少數可以讓我單獨約會而不心慌的朋友,妳總是那樣穩定優雅,讓我安心。平路簡介 生在高雄,本名路平,名字顛倒過來成為筆名。 著迷於頭腦體操的快樂,評論中拆解各樣迷思,最喜歡的卻還是寫小說。重要著作包括長篇《行道天涯》、《婆娑之島》、《東方之東》、《何日君再來》,小說集《蒙妮卡日記》等,散文集《讀心之書》等。 廖玉蕙簡介 台中人,反省力強,執行度偏差。年幼識相、害羞,年長寂寞、多情,年老叛逆、不馴,人生像是倒著過,卻彷彿越來越快活。作品有《寫作其實並不難》、《古典其實並不遠》、《後來》、《純真遺落》、《像我這樣的老師》、《大食人間煙火》等50餘種。

平路VS廖玉蕙(四之二)叛逃與回歸

2015-01-12 00:23:18 聯合報 平路、廖玉蕙


生命到某個階段,必須修補自己所肇致的傷害……

廖玉蕙提供。 圖/蔡含文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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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玉蕙:約莫三歲多,我才學會走路,比我小一歲的妹妹早已跑跳自如,她的甜美可愛征服了所有親人。大人下班後,騎著腳踏車回家,看到載欣載奔的她,總抱她上車,沿著稻埕邊繞個幾圈,而張惶愛哭的我只能眼巴巴坐在門檻上癡看。
一日,兩人相偕走去四合院外的池塘玩水,用小樹枝勾取掉落塘內的蓮霧。一轉眼不見了妹妹,便自顧自回家。接續的印象就是趴在木質窗櫺上,看著母親蹲跪在盛裝著米水的大木桶前,披頭散髮進行搶救,絕望地號啕大哭。我也跟著哭:「我腹肚枵啊!為什麼不吃飯?」大姊氣得賞我一個大巴掌,說:「妹妹都被妳害死了,還吃飯!」我瞬間停止了哭泣。死亡是什麼,當時是不明白的,但是,原本就略略感知妹妹受到偏愛的妒恨卻因為她的死亡挨巴掌而益形高漲,這是我人生的初始記憶。十七歲後離家,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自由。但經過長期制約的行為,一時難以配合,我所有的叛逆都潛藏內心。現實中,我謹守所有的規範,努力做一個老師眼中的好學生,畢業時甚至獲贈全勤獎。朋友從來少得可憐,我慣常冷眼旁觀,胸中的塊壘,偶在人時地皆不宜的狀態下引爆﹔事後,總悔愧交加,同學謔稱我為「烈女」。我在校園內,像獨行俠般風裡來雨裡去,頭抬得高高的,心裡空虛。我所有的不滿和愛戀就用朦朧的語彙在日記裡傾吐。我不停地寫,無止盡的在紙上喃喃自語。這些充滿符號的日記,結婚後,留在娘家,不知何時,被母親一把燒成灰燼。她事後若無其事說:「汝是怎樣﹖想要引起家庭風波是嚜﹖」這些悶燒的火苗,母親總有法子強勢鎮壓,我貌似乖順,其實心裡有恨。然而,我的叛逆很無力,只是學會自言自語、自怨自艾。相較之下,平路,感覺你似乎一直很勇敢,很叛逆,而且叛逆得很有力道,很無畏,你的叛逆是起自於家庭因素嗎?

平路。 圖/本報資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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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路:強力鎮壓下,你是自言自語,我則自傷自殘。我們都碰到意志力超強的母親,在我年輕時日,彷彿要向母親證明反作用力也一樣強大,我不惜以傷害自己作為代價。
玉蕙,我對待自己,許多時候堪稱酷烈。譬如那一次﹐為了交友的事,差一點死了。如今鏡子裡仍然看得見,左邊髮際留有一道彎彎曲曲的疤。當年,我吞服大量安眠藥,父親急急抱我出門,額頭撞上門柱的裂傷。死了一回,醫院裡躺數日,再兩個月,我與男友(他是當時父母與我衝突的原因)分手。除了額上的疤,在我生命中沒留下什麼痕跡。大一發生的那事只是序幕。接下去,一件接一件,母親與我的裂痕愈發不可收拾。我大學畢業,申請獎學金到美國念研究所。半年後,在拉斯維加斯的小教堂結婚。那年我二十二歲。小教堂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燭光」(Candlelight)。路邊的木板屋,搭了個尖拱房頂,白油漆很鮮亮,像是舞台上的活動布景。招牌上標著24小時服務﹐接受各種信用卡。證婚的牧師一臉油垢,像是在賭場剛發完牌,套上聖袍趕來扮神職。木板搭的教堂尖頂下,跟著像臨時演員的牧師念:「……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誓詞念得不順口,我幾乎笑出聲。沙漠的薰風裡,陽光燦藍。手中捧著花,我特意與門前吊掛的visa/mastercard標誌合照。照片上的我穿長度及地的花布裙,戴寬邊軟帽,嘴角有一抹嘲弄。是嘲弄婚姻?嘲弄自己的蠻勇?還是嘲弄結婚如刷卡一般輕率又隨興?想著我母親知道時如何震驚,卻是我最快意的事……那些年間,初試感情,或許是茫昧於自己的身世,卻直覺自己是個受盡母親排拒的女兒,心裡我並不愛惜自己。像是那齣悲劇裡,伊底帕斯一步步走向險路,他無法回轉,只因他不知被詛咒的命運出生時已經注定。但問題是,屬於我的這齣劇不止我、還有別人,而牽涉進來的人何其無辜?許多時候是不明就裡,就接受了劇中被分配的角色。後來,我總試圖去彌補……其中影響到的人,無論如何,那是後話了。廖玉蕙:看來你果然激烈狂亂,但我儘管行動拘謹,內心的悶燒也終於燎原,我的下場其實更慘。母親洞燭機先,但她不知道的是,日記尚未點燃前,我的婚姻幾乎早一步被燒成灰燼。大學畢業後,身不由己地墜入職場戀情,苦苦掙扎卻節節敗退,幾乎屍骨無存﹔不得已懷抱滿身傷痕,遠離台北,避入婚姻﹔天真的以為抽身離開就是投降、解套,誰知妒之密網撲天蓋地,我自認的一往情深終究還是淪為世人唾棄的「不倫」。結婚那日的禮堂,氣氛陰鬱詭譎。一封突如其來的、必欲置之死地的惡意密函從雜沓的人群中遞交給公婆,這信像大水掩至,將本該喜氣洋洋的婚禮掀出漫天濁浪,我差點在這番潮湧的惡水裡溺斃。眾口交相指責的禁忌觸犯,像瘟疫,為我、相信也為對方帶來了巨大的創傷。婚後的幾年內,我付出天大的代價,像潰爛的傷口,久久無法癒合﹔白日如行屍走肉,夜裡噩夢連連。近日,有人拍攝詩人的紀錄片,朋友問:「你看過影片沒﹖很動人哪!」我只笑回:「還沒欸,會找機會去看。」其實,我說謊,我是從沒打算去看的。評論一片叫好,都為詩人的深情落淚,說詩人在妻子的墓碑上預刻自己的名字,在踽踽獨行的異邦思念逝去的伊人。呵!我只是覺得尷尬,年輕時的執著彷彿變成一則攤開來供人笑話的談資。然而,到底怎麼啦﹖只為了四十年前的一樁年少輕狂﹖我自己不是已在許久以前就立意將這段感情不愛不怨地束之高閣,連憑弔都不必了嗎﹖我應該心存感謝的。曾經為那一場愛戀不顧一切的付出,可惜一如俗濫的浪漫小說,他終究回歸背叛的婚姻﹔而我在飽受責難後,堅韌地一步步修葺,也為千瘡百孔的感情找到靜美的歸宿,更因此格外珍惜大難後的擁有。但無論如何,我還是不想去聽詩人娓娓訴說永恆不變的愛,我不相信永恆,只偶或記起了曾經。平路,在歷盡滄桑後,你還相信永恆?平路:我不相信永恆,丁點不相信感情的永恆性。畢竟,愛慾的對象只是「載體」,重點是藉以證實(誘發?)我們本身的豐沛能量。為了逃離地下的追兵,情急時伸出一對翅膀,從此,認識到自己有力氣,居然可以高飛……玉蕙你哪是例外?某個意義上,所有的激情都有「不倫」的成分。如果它不是禁忌,踰越它的歡情何在?又怎麼催生出巨大的內在動能?然而,歡情很短暫,「載體」的材質總不牢靠,希臘神話裡,蠟做的一對翅膀終會融化,衝上雲端就不免直直墜落。墜地時,二律背反的結果(既以叛逃家庭為前因,必定缺少原生家庭的保護墊)一頭栽下去,不免骨碎筋折。我們兩人……在某個意義上,都為當年的叛逆付出代價。以婚姻來說,我輕率且別有所圖,視之為叛逆力道的試金石,對另一位無辜牽涉進來的人未盡公平,且預示著爾後關係中的磨折重重。歷劫卻又在劫難逃,生命到某個階段,必須修補自己所肇致的傷害。你從我現下的生活必然見到端倪,但願修行一樣,動心忍性(增益我所不能?)還有機會做出彌補。婚姻裂傷或有縫合的機會,我對母親,卻是無力回天。我知悉自己的身世,已接近母親的生命尾端。無從理解她生命中的痛處,我多年來屢屢苛求於她,強要的其實是她沒有的一份感情。一輩子她倔強不服輸,可憐我母親向誰去說?命運分派給她是幾乎不可能的角色。我的身世與母親如此交錯,彷彿一個惡意的玩笑。你問起永恆,我知道的是,負疚之感比情愛更長久,對母親的虧欠將恆存……到我人生盡頭。下周一《文學相對論》預告 平路 VS 廖玉蕙 青春與凋亡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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